如嗓子眼哼咛一般的五个字,常人都未必听得到,却飘进了司修的耳朵。
「阿修」——那是在永昌时,外公、舅父们亲切唤他的名字。
作为白家唯一的外孙,他儿时从白家获得的宠爱,要远远胜过那些嫡亲的孙辈。
灵台之下,他的至交徐慕已与黄土混为一体;灵台之上,舅父白杨遗体渐渐冷去,最慈爱的外公白硕闭目倚靠着香炉,他的鲜血还温热着,顺着香炉静静地淌。
还有环绕在灵台四周矮墙下的尸山……这都是他放弃皇位的代价……
披头散发的司修突然笑出了声,他瘫坐着,东倒西歪地摇摇晃晃,神情呆呆傻傻的,捋着自己的头发,笑个没完没了。
“莫不是疯了吧?”跟在陈济身后的方湘轻声问了这么一句,他是今日陈济近身的侍卫之一。
陈济只是淡淡一笑,他才不会相信司修疯了呢。
要知道,司修最擅长演戏。陈济当年就是被司修敦厚怯懦的外表给骗了,才会力保司修成为监国太子,若非因为这个失误,他何至于搭上了亲生儿子的命才得以扳回一局?
今日无论司修做何形状,陈济都不可能会上当了。
王敬闭上眼睛,泪流两行,他知道,司修都是为了保他的女儿一命,才会落到这般地步。他多想在方才那一刻拦住白硕,但他站不起来,他没有能力阻止任何事情的发生。
“手握生杀大权的滋味,痛快吧?”陈济讥笑的声音传来,他又一次站在了王敬面前。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王敬连表达愤怒的资格都没有,他不明白,陈济已经得偿所愿,为何定要赶尽杀绝?但他必须谨言慎行,才有可能避免给全族带来灭顶之灾。
没有等到王敬的答复,陈济只管继续唱独角戏:“你在心里,一定把朕骂了千百遍了。你可能在想,白氏有什么错,朕为何要赶尽杀绝?”
王敬睁开了眼睛,他虽然未能亲睹今日发生的一切,但心中大概也是明白的,台下造反的那些人,应该不是寻常百姓,多半是白夫人的十三军。
“朕老早就得到陈亮的密报,白夫人许多年前就开始在交州养兵了,成宗薨逝后,这些兵便假扮成普通百姓,分批悄悄潜入建康内外。”
“今日徐慕故意以恶言激朕,就是为了死得惨烈一些,以激起「民愤」,制造混乱,才好让人有机会趁乱救走他们的主子。忠心至此,谁不动容?你说……朕岂能不成全他?”
“徐慕真当耍朕跟耍猴一样?石头城地貌奇特,哪里会有那么多百姓?一般百姓的武艺又怎么可能与陈家军匹敌?”
“真可惜,他都挫骨扬灰了,也没能保护到他最想保护的人,不过平白葬送了精心训教多年的精锐之师。”
陈济啧啧称叹,遥望着徐慕惨死之处,看起来春风得意。
说到这儿,陈济又走近司修:“所以……贤弟,你不能怪朕。要怪只能怪你母亲太能干,她不肯好好去后宫享清福,非要像个男人一样拥兵自重,朕若不趁早布局绞杀,日后又如何坐稳江山?所以……是她连累了你的外公和舅父……”
司修仍然瘫坐在地上,痴痴傻傻地笑,就像没有听到陈济的话一样,他摇头晃脑,披散的头发已经越来越显得蓬乱,还傻乎乎地去摸陈济的靴子,就像个三岁小孩贪玩那样,露出单纯可爱的模样。
“你不必跟朕装疯卖傻,朕不会杀你,你毕竟是蓉儿的亲弟弟,朕总要给她一个交代。”陈济慢慢下蹲,将粗糙的手轻轻搭在司修肩上,笑得很温柔。
这时在他身后,传来王敬的声音:“既如此,白氏祭旗已祭过了……皇上是不是应该信守承诺,放了司氏、王氏两族呢?”
陈济站起,回望了稳坐在轮椅上的王敬,又是勾唇一笑:“安丰侯眼睛不好使,难道耳朵也不好使了吗?朕方才说得是,「只要你选出其中一族来祭旗,朕就饶另外两族不死」,几时说过要放了他们?”
王敬眉头聚拢,他觉得,陈济这分明是在耍诈。
果然,下一刻,陈济俯身凑近王敬耳边,低声耳语:“朕可以饶他们不死,但难保他们自己不会死哟……谁死谁活,可要看你的表现了……”
言罢,陈济又直起身子,不禁大笑起来。
王敬的手攥紧轮椅横木,指甲几乎在横木上留下刮痕。
“封司修为江陵王,今日天色已经不早了,就请江陵王和安丰侯及其两族家眷,随朕一起到宫中小住吧。”陈济从陈冲面前走过,随口放下这么几句话。
陈冲躬身领命。
陈济自带着近身侍卫,走下灵台,走向事先预备好的龙车。
陈冲等忙组织人马,随新帝入京。
台下,陈亮已经等候多时,终于等到陈济下来,忙追了过去,低声告知:“皇上,白夫人在交州的十三军,应该不止这个数……”
陈济一愣,不由得停住脚步,“什么意思?”
陈亮看了一眼矮墙下堆叠的尸山、以及被擒拿的余孽,又低声说:“今日来得这些,恐怕还不足一半。”
“你之前在信中不是说,白夫人分批遣人离开,交州都快没人了吗?”陈济疑惑着。
陈亮道:“交州确实已经快空了。臣和赵盛、霍璩、荀翼三位将军也是各自离开交州、分别行进的。一路上,臣总隐隐觉着有人跟踪,却找不着,恐怕是咱们盯着她,她也盯着咱们,都想摸清对方底细。
直到昨日,臣还盯着他们许多人都到了建康周边,有几波已经进了石头城,可今天一早,他们后边的几波人却在来石头城的路上突然不见了,那么多人……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这明显是临时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他们得知兵力悬殊,于是藏身保存实力。
臣和三位将军会面、潜伏在周围山头、策划瓮中捉鳖,不过是昨夜的事,就算被发觉最早也只能在昨夜。而建康、石头城早在半月前已经在咱们的监控之中,永昌旧臣、江陵王三族亲眷也早被咱们禁足了,臣就在想,给白夫人报信的人还能是谁?”
陈济低头思忖,在建康内外,有胆量、有能力跟他对着干的人也不多,他已经约莫着想到了几个人。
查是不难查的,但他的亲兵已经全部亮相,而白家的兵力仍是个未知数,即便白家远不如他,可敌暗我明,对于他终究不是一件有利的事。
陈济沉思着,继续前行:“你见过白夫人吗?”
“没有。臣想过许多办法,就是见不到。”陈亮跟在陈济身后,边走边说:“不过,臣的亲信可以确定,是有个白氏女子一直在挪用永昌的旧金库,不断招兵买马、扩充兵力。
还有个小道消息,臣未能确准真假,说是成宗当年虽然与白夫人相处不睦,却对她很大方,得到王家寻找的八大金库后,直接分给了白夫人一半。如果这消息为真,那就意味着白夫人坐拥四大金库。
而成宗分得的另外一半,先是永昌练兵四年、又入京奉养孟氏那帮女人,再加上前两年许多州郡都收成不好,各处赈灾、兴修水利,恐怕现在剩得不会太多了。您入京一清点国库,很快就会明明白白,咱们远不如她有钱。”
听了这些话,陈济顿时感到有点头疼。
“先回宫吧,朕累了。”说话间,陈济已经走到了他的专属龙车旁边。
就在陈济准备上车时,陈亮又问了句:“张娘子也随军来了,皇上这趟要不要接她一同入宫?”
猛然之间,陈济感到一头雾水:“谁?”
“张……张娘子呀……”陈亮看到陈济这个反应,也有点懵,“不是您派她来交州给臣传话吗?臣已将她安置在建康城中,派专人保护……”
陈亮作答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渐渐停住,他好像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又不知道是哪不对劲。
自陈济脱离了司蓉的管控,便没再联络过张小宛,这些天忙得晕头转向,他早忘了还有张小宛这茬了,此刻突然记起,先想到的却是张小宛在他的亲信面前自称为他的外室,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朕连蓉儿还没接呢,轮得到她吗?”陈济阴沉着脸,几步登上龙车,随手就把门帘给拉住了。
陈亮觉得自己好像是吃了个闭门羹,但他一时间还是有点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陈冲已经将要带入宫的司氏、王氏两族人驱赶上马车,尾随龙车,吩咐将士们准备出发。
陈伟、陈歆、陈秘、霍璩、赵盛、荀翼等都骑马跟上。
所有车轮开始转动,人马前行,唯有陈亮还站在原地,想起自己出山之后,为陈济鞍前马后,几乎日夜操劳……而陈济才刚刚登基,竟当着那么多侍卫的面,给他脸色看……
马达走在队伍最后,看到陈亮久久站立,便牵着陈亮的马走过去,近前相问:“老将军不上马,怎么站在这里出神?”
“我就是想不明白,我不过提了提张娘子,能算多大事?至于惹皇上生气吗?”陈亮牢骚着,只好上了马,随军行进。
“张娘子?”马达也愣了一下,试探性地问:“是张小宛吗?”
“看来你认得她?我原先不知道皇上有这个外室,那张娘子突然跑到交州,拿着皇上的传家玉佩,给我传话,又讲明她的身份,我当然得恭恭敬敬。此番来京,交州的人都来了,那我肯定也得带着她呀!她既是皇上的女人,一直住在我那儿肯定不是个事啊,我就问问皇上要不要接她进宫,我这话错在哪了?我就想不明白……”陈亮唠唠叨叨,抱骚个不停。
听着听着,马达渐渐走了神,他一直很诧异陈济和张小宛的关系,身为陈济自幼的贴身护卫、陈济口中最信任的人,他竟不知陈济几时有了这个外室。
但他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张小宛时,张小宛确实是拿着陈济贴身玉佩的,并且配合陈济上演了一出好戏,骗得司蓉入宫为他和陈亮求官……在司蓉经历十月怀胎、丧子之痛、身染重疾的煎熬时,陈济不仅心里一直恋着桃叶、两次设计让私奔离京的王敬折返回京,竟然外边还收了张小宛……
“马达……马达……”
马达如梦初醒,猛然意识到陈亮正在推他。
陈亮纳闷地说:“问了半天你怎么都不说话?在想什么呢?”
“老将军问我什么?”马达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陈亮一脸无奈,“我问那张娘子跟了皇上多久?如今到底还讨不讨皇上欢心了?”
马达低头,深邃的眸子中泛出点点哀愁,“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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