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细作这个事情啊……其实最可怕的细作不是外来的,』斐潜叹了口气说道,『而是在内部的,像是自己人一样的细作……』
『自己人一样的细作?』蔡琰一时之间不能理解,然后很快也明白了,点了点头说道,『确实如此……』
斐潜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事情来,缓缓的叹了一口气。
外表丑陋的恶魔其实不怎么可怕,因为看到了自然就会有防备,但是那些披着人皮的魔鬼汇集到一起,混在人群当中的时候,反而让人无从下手。而且这些披着人皮的魔鬼往往还并不认为自己是魔鬼,反倒是觉得自己很无辜,肆意的散发着恶毒的好意和和善的诅咒。
『所以我更喜欢喝茶……』斐潜举起了茶杯,『饮酒只会越喝越醉,分不清楚东南西北,也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和谁喝……自然也就难以分辨忠奸了……』
和人喝什么都可以,喝茶也行喝酒也不错,但是和魔鬼共饮,还喝可以麻痹自己的酒水,那么不是找死是什么?
『很多人以为喝酒可以增进相互之间的情感……』斐潜缓缓的说道,『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男人不喝酒,枉在世上走……酒是粮,越喝越年轻……』
『什么乱七八糟的……』蔡琰笑了起来,『夫君怎么又说起饮酒来了?』
『对,因为我想起了一个事情……』斐潜点了点头说道,『我不相信喝酒能喝出感情来……但是有人相信这些……有三个兄弟,虽说是异姓,但是亲如兄弟,尤其是其中三弟,特别爱喝酒,还喜欢找人喝酒,认为愿意陪他喝酒的就是好人……』
蔡琰点着头,充满好奇的听着。蔡琰虽然号称大汉『天下行走』图书馆,但是也因为如此,蔡琰对于书籍之外的事情,比较淡漠,自然不清楚刘备三兄弟的情况。
更何况斐潜说的三兄弟,是历史上刘关张的悲剧,当然,在当下也就是个故事而已。
『有一天啊,老二被人害死了……』斐潜就像是闲聊一样,并没有提及刘关张的名字,而是就当做一个故事一样的说道,『老大和老三决定要去替老二报仇,但是其他人不愿意去……』
『为什么不愿意?』蔡琰像是好奇宝宝的问道。
斐潜说道:『因为其他人觉得,死的不是他兄弟,只是老大和老三的兄弟,所以……为什么要去?』
蔡琰想了想,然后沉默了。
历史上,关羽死后,刘备要发兵,川蜀之中一片反对声。甚至还有秦宓等人,鼓吹关羽之死便是老天爷要收他,而刘备出兵么,秦宓等人『陈天时必无其利』,几乎等同批判刘备举兵就是要逆天而行了。
逆天之人会怎么样?
不得好死。
刘备不信,甚至因此大怒而抓捕秦宓下狱,然后派遣张飞作为先锋,先到阆中,准备兵进江东,然后就在出兵的前夕,张飞就死了,被人砍下了首级。
『真·不得好死』。
史书之中写的很简约,因为这玩意不能深写……
罗老爷子则是用了一个非常荒谬的理由,揭示了这一个非常荒谬的事实。罗老先生说是张飞是因为要做白衣白袍,然后这两个人跳出来说做不了,然后被张飞鞭打,随后半夜杀了张飞,持张飞首级逃亡东吴……
然而实际上,这些事情,除了张飞被杀之外,其余都是假的。
事实的真相又是什么?
无论是正史还是演义,都证明了一点:范强,或者叫做范疆,张达这两个人,都不是高级军官,手下有没有直属部队都是个问题,即使有,也没有多少。
这时候问题就出来了,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范强张达二人为什么急急跳出来反对,甚至拖延,以至于被张飞责骂和殴打?
三国演义当中说是为了『白衣白袍』,其实要么是罗老爷子不懂数理化,要么就是罗老爷子故意留下来的破绽……
大汉可没有什么化工染料,所有的布匹都是生物染料或是矿物染料而制的,所以这种衣服想要染色比较难,但要褪色么,其实很容易,放一口锅加水煮,换几次水,基本就差不多了,肯定不是纯白,而且也不会要求纯白,灰黄麻色肯定都可以接受。
所以正史之中大概率是不会用这么『愚蠢』的借口来拖延的,而是会用一些其他的方式来进行拖延,而在出兵的时间问题上,张飞也是不可能妥协的,因为刘备给他下的也是死命令,『飞当率兵万人,自阆中会江州。』
时间紧任务重,张飞只能拿范强张达这两个不知趣的家伙杀鸡儆猴。张飞怒鞭范强张达,属于中了计,失去了理智,但是范强张达敢跳出来叫唤,也一定是有人幕后主使……
而且当时张飞的职务,是车骑将军领司隶校尉。
车骑将军就不说了,就单说司隶校尉,比二千石,持节,掌察举百官以下,及京师近郡犯法者。职在典京师,外部诸郡,无所不纠。封侯、外戚、三公以下,无尊卑。
也就是说,张飞除了当位比三公的车骑将军,还兼着类似后来都察院锦衣卫东西厂的差事,等于多半个特务头子。所以张飞干的,原本就是一些得罪人的差事,那么记载什么鞭打下属,脾气暴躁,真的就是如此?
再加上张飞所在的中军大帐,不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但是贴身护卫一定不可少,然后范强张达两个无名帐下将,就轻轻松松的潜入帐中,不但成功刺杀,还割走了首级,拎着带血的功勋包成功逃出军营,一路顺风顺水跑到东吴……
如果张飞遇害的那一天晚上是喝了酒,导致毫无反抗能力,那么陪着张飞喝酒的,究竟是人,还是魔鬼?
故而整体来看,其实张飞是死在谁的手里?
凶手只是范强张达二人?
呵呵。
关羽死了,刘备当时愤怒起兵去找东吴算账,为什么诸葛亮当时一个屁都不放?
刘备真认为这些血债都是东吴的帐?
如果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刘备一听到『飞都督之有表也』,就说『噫!飞死矣』?
后来在白帝城生病,刘备从一开始生病到最后病重,期间至少有大半年的时间,而在这个半年多的时间里面,刘备是为什么放弃了复仇,表示可以和东吴和谈?
斐潜说完了这个『故事』,蔡琰沉默下来,良久也是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风轻轻,纷纷飞,探头探脑的在屋檐上瓦当中伸出脑袋来,看着依偎在一处的两个人,然后交头接耳了一阵,然后又对着斐潜和蔡琰嘲笑了一阵,再等了片刻,没有等到什么回应之后就失去了耐心,便是哼了一声,又跑去其他地方玩耍了,还是玩最开心了,而眼前的这两个傻逼一点意思都没有……
当然至于在这个世间是人多些,还是魔鬼多些,是人皮下的魔鬼多,还是魔鬼心中的人性多,风儿也是全然不在意,也根本不在乎。
斐潜却必须要注重这些,因为这是他的责任。
责无旁贷。
毕竟现在不仅是斐潜一个人的事情了。
也包括身边的这些人……
『前些时日,』斐潜忽然换了一个话题,『你问我说这丫头的大名……我想着,还是用「喈」一字罢!』
『喈?』蔡琰怔住了,忽然之间眼泪滚滚而下,『夫君,原来,原来……你还记得……』
『当然,我一直都记得……』斐潜伸手过去,牵住了蔡琰的手说道,『一直,都没有忘!』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
这是北风的『喈』,也是蔡邕的『喈』。
『当时是郑泰领兵……』斐潜缓缓的说道,『是其下兵卒动的手,然……其罪却不是郑泰一人而已……』就像是杀死张飞的『凶手』是范张二人一样,杀死了蔡邕的凶手看起来也就像是『郑泰』一人,但是实际上呢?
蔡琰用力抓住斐潜的手,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使得自己坚强,不至于失态。
『后来,郑泰之子刺杀于我,是因为我杀了他的父亲……』斐潜反手握住了蔡琰的手,将蔡琰的手包在手心里面,轻轻的叹息了一声,『郑泰杀了我师父,所以我杀了郑泰,然后郑泰之子来杀我……我也将郑泰之子杀了,然后将郑泰的首级和郑泰之子埋在了一处下葬……』
『所以这样,就可以叫做杀伐果断?所以这样,才能叫做有男儿血性?所以这样,像是曹孟德一样屠戮了一整个的徐州才叫复仇?所以这样,大家杀来杀去才会让有的人开心了满意了?』斐潜缓缓的说道,『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是不是这个天下,谁有能力,谁有武力,谁有权力,谁就可以毫无忌惮的想要杀谁就杀谁?!当杀戮的刀砍倒这些妄言之辈的人头上的时候,是不是这些人也会拍手叫好?』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斐潜说道,『我才算是真正看清楚了这个天下的士族子弟的嘴脸,整天指责这个批判那个的家伙,在人皮之下,究竟是隐藏些什么东西……』
『师父过世,因于刀枪,但是拿着刀枪的,并非仅仅只是那几个兵卒,也不是仅仅郑泰所领……』
『凶手有很多人……』斐潜仰头看着远方,似乎在看着某一些人的身影,『在当时,我还差一点杀了荀谌荀友若……』
蔡琰目光投了过来,虽然没有开口,但是像是在询问。
『拿着刀枪的外敌,其实更好对付,不好对付的是那些混杂在我们背后说着些恶毒的好意,和善的诅咒的家伙……』斐潜说道,『当时郑泰进攻学宫,就是为了挟持师父,而挟持师父的原因,是这家伙以为可以用师父逼迫平阳开城投降……』
『平阳城啊,谁都想要一个比较完整的平阳城,即便是外敌,也希望到手的是一块肥肉,而不是一堆烂渣……所以如果能逼迫荀友若开城,自然是再好不过……』
『郑泰认为,若是不开城,也无所谓,那就证明了我所之前大张旗鼓提出的「君子当弘毅」就是一个屁话……我有污点了,当然就不是什么「君子」了,然后杨氏自然就成为了被人诬陷的「君子」,然后顺理成章的洗干净了,然后就白玉无瑕,光彩照人……』
『而这个破绽,却是友若留下来的……』斐潜搂着有些发抖的蔡琰,『因为在那个时候,我和你……友若知道了有这个谣言,但是他并没有制止……友若想要反过来将计就计,让杨氏背上胁迫大汉文鼎,听信谗言,不辨是非的罪名……那么杨氏上下军心必然受到影响,平阳也就不用太担心了……』
『郑泰只是想要挟持师父……而友若也以为只是挟持……』
『只不过……』
『后来,友若去冠,跪于坟前……』斐潜仰头望天,『我最终没有杀友若……因为我知道,其实还有其他的凶手……我也算是其中一个……』
人性就像是一个孤岛,仅有的光明在孤岛上,而孤岛之下则是黑色的海,除非显露出来,要不然谁也不容易分辨出黑色的海水之下究竟有一些什么……
『这些间接的凶手,是我,是友若,也是谣言,甚至是在平阳城内,大街小巷之中,那些所有的传谣者……』
『仅凭一个师父,想要逼迫开城还略显不足,但是再加上一个你,还有你在谣言当中已经生下来的孩子……就足够分量了……』
『这些谣言是怎么来的,当时我手下没有那么多探子,也追查不出来了,只是知道大体方向,这些谣言,最早从河东安邑那边传出来……』
『所以……后来王邑亡于乱……还有卫氏灭了族……现在裴氏么……』
斐潜笑了两下,『当然还有杨氏……』
『可是这些人还算是明面上的……多少看得到……』
『还有一些人喜欢躲在阴影里……』
『平阳城中的,那些听得很兴奋,传得很高兴的人……』
『这些人……』斐潜深深的叹了一口气,『甚至还在师父过世之后,还上蹿下跳,说什么要缉拿凶手,要斩草除根,说我不替师父报仇,便是宛如废物,毫无血性,不似人主,高呼不如归去!』
『不如归去!哈哈!』
斐潜想起了后世那些看见抑郁症要跳楼便是起哄的,人跳下去了,消防员在一旁嘶吼和痛哭,而楼下则是一片叫好声……
斐潜有时候会想,若是某医生之子可以隐忍十年二十年,慢慢的找到那些之前在网络上口嗨到兴奋颤抖吐白沫的家伙门上去,对着打开门的那些人问一声,『这些年爽不?要不要更爽一些……』
章之美,可谓华,礼之雅,可称夏。
可是这华夏啊,人在华夏,便能算是真的华夏人了?
『从一开始,我在平阳开始,就没有重用这些士族,或者说没有依靠这些人……』斐潜说道,『因为我没有像是狗一样去讨好他们,这些家伙,就觉得不舒服了,他们听到了谣言,便是相信了,相信我是一个废物,无能,淫乱,贪婪之人,因为他们就是如此的废物,无能,淫乱,贪婪!』
『这些人希望学宫办不下去!因为只有学宫办不下去,他们才可以垄断知识!所以他们听到了师父和你的丑闻,便是迫不及待的传起来,说出来,兴奋开来,他们以言为刀,以语为枪,屠戮良善,谗害纯真!』
『对于他们来说,只要有利益,他们无所谓是谁,也不会辨别是非!』
『所以他们更希望战争!』
『他们希望我不停的扩兵,增兵!兵从何来?自然是他们的送过来,然后他们就可以大大方方的吃我的粮草,拿我的兵饷,顺便还搅乱我的布置,架空我的权柄!』
『以当时我的粮草储备,兵卒数目,战胜杨氏不难,但是想要侵吞河洛,却是不易,想要稳固,自然要用人,如此一来这些人就自然可以反过来要挟拿捏于我,卡着我的脖子,要我让出位置来,一点点的将我掏空……』
『甚至还可以在某些时候,趁我不备,就像是杀了我之前所说的故事中的老三一样,然后再来告诉我,「天意如此」,「天意不可违」!如果我不同意,不让步,他们就会暗搓搓的扯后腿,让我一败涂地!届时,就算是眼前只有一杯毒酒,也就只能饮下去!』
『所以,当时我只能隐忍,装傻……』斐潜摸了摸在怀里的蔡琰的脑袋,『只是苦了你……』
其实当时推波助澜的,还有蔡琰的那个混账亲属,蔡邕的兄弟。这个家伙在当时最应该站出来给蔡琰撑腰说话的,但是这家伙依旧是盯着利益而不在乎蔡琰的死活。
『……』蔡琰将脑袋窝在斐潜胸前,双手抓着斐潜的衣袍,双肩微微颤抖,抽泣着,摇着头,没有说话。
斐潜微微叹息,仰头望天。
这就是现实。
这就是,人。
一撇一捺,看着简单,但是一不小心没写好,就歪了。
斐潜没有到三国之前,以为三国就是排兵布阵,兵将搏杀,可是慢慢的,斐潜越是了解,越是感悟,便是越发觉得三国之中,最重要的并不是兵阵搏杀了……
并不是说兵卒不重要,相反,如果斐潜现在没有借着讲武堂统合上层将领,用每年的士官表彰来维系中下层士官,用土地和奖励,兵饷和装备维护着下层兵卒,用退伍兵卒充当巡检控制地方,就这些狼心狗肺的士族子弟,早就不知道折腾出多少花样来了。
就像是关中三辅,太原上党,河东河洛的这些地头蛇,现在看起来缩着尾巴,乖得不得了,但是实际上这些人真的就是心服口服,心甘情愿的给新生力量让出道路来么?
还是那句俗话,只有千日做贼,那有千日防贼?
在桃山之上,桃林之旁,若只是杀些人头堆叠京观,想必会污了蔡邕一生清名,师父也定然不喜,故而用来陪葬的,应是整个天下这些昏庸且不愿意让开道路的,那些只懂得喷粪却做不了什么事情的家伙……
风轻云淡,天高地阔。
当上一个时代终结了。
一个新的时代才会开始。
这个新的时代,不仅是在肉体上,还要在心灵上……
斐潜仰头,缓缓的哦吟,声音在风中飘荡而开: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北风其喈,雨雪其霏。惠而好我,携手同归。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莫狐,莫黑匪乌。惠而好我,携手同车。其虚其邪?既亟只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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