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除在浮桥之前的障碍,其实并不需要出动穹甲楼船。
之所以朱治派遣穹甲楼船上前,一则是为了试验穹甲战舰的承受力,二也是为了振奋士气。
严格上来说,不管是鱼复岛城还是山城的投石车和弩车,直接被击中所杀死的江东兵卒,并不能算多,但是这种投石车和弩车所带来的伤亡,会严重的挫伤士气。
原因很简单。
人类对于无法抵抗的东西,总是很容易就陷入沮丧或是绝望的情绪之中。
累了,毁灭罢!
朱治是江东宿将,所以他明白这一点。
想要打出有效的进攻,就必须先提振江东兵卒的士气。
穹甲楼船现在能够抵御投石机的攻击,即便这穹甲楼船也不是完全无伤,可对于江东兵卒的士气来说,可谓是一个不小的提升。
至少让江东兵卒知道,他们不会是完全被动的挨打,他们也是有抵抗的能力。
如果川蜀军想要用火油弹来攻击,朱治也不介意。
因为远距离之下,火油弹的命中率是和石弹一样很感人的,石弹可以浪费,是因为周边有山,开采有火药,不算太难,可火油弹呢?
一艘穹甲战舰换多少火油弹划算?
战争,就是消耗。
楼船顶着投石车的石弹,慢慢的接近了鱼复浮桥前方的障碍。
在楼船前方,有江东兵卒死死盯着在船头上伸出长长的竹竿。
竹竿没入水下,类似于后世坦克的探雷器,一旦竹竿抵住了水下的障碍,就会发生变形,也同时会使得楼船的速度自动减慢下来,不至于一头直接撞上去。
片刻之后,竹竿弯曲着,剧烈的颤抖起来,整个楼船也有些不正常的晃动。
负责盯着竹竿的江东兵卒扯着脖子喊道:『发现障碍!』
楼船甲板上的江东兵顿时从甲板上推出了带着套索的木桩。
木桩上面有粗大的麻绳,缠绕在铁链上,铁链一端带着铁钩。
水鬼也噗通一声跳进了水中。
鱼复方向的投石车的石弹,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呼啸而来,十有七八都是落在水中。
江东这种穹甲楼船也并非是全身上下毫无破绽。
比如楼船的船舷,或是已经被砸烂了的外部穹甲部位。
可问题是投石车投掷出来的石弹,不是平飞的,而且精度强差人意。
如果没有黄氏工房的标准图纸,没有斐潜治下工匠体系的标准卡尺,投石车指东打西,投掷出神出鬼没的石弹,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如同当下十发能中两三发,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概率了。
没错,概率。
战场上,有时候运气很重要。在冷兵器时代,万箭齐发之下,依旧可以屹立不倒,片箭不沾身,在热兵器年代,穿越双方激战的枪林弹雨,依旧毫毛都伤不到一根的强运者,也并非罕见。
片刻之后,水鬼从楼船边上冒出头来,挥动着手臂。
『倒桨!』
楼船之上的江东军校大声呼喝着,然后从楼船两侧伸出了许多的木浆,顺着江水的流向便是往后倒船,在水流和人力的双重作用下,排除障碍的木桩顿时被拉扯得嘎吱作响。
粗大的麻绳在浸水之后更加的坚韧,铁链和铁钩提供了更为有力的拉力。
川蜀埋设在水下的障碍,被一点点的拉扯出来。
见江东军在排除障碍,鱼复一方的投石车,便是全力发射,一颗颗石弹像是流星一般不断的飞过江河上空,砸向那两艘江东楼船。
江东战船顶部的穹甲被砸得轰轰作响。
穹甲木材的破裂声也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令人牙酸战栗。
在绷紧的木桩和铁链发出的咯吱声响之中,整艘楼船忽然抖动了一下,紧跟着一股浑浊的河水从河底涌了出来,一个被钉在水底的巨大障碍物,渐渐的浮出了水面。
『好!』
朱治兴奋的握紧拳头,厉声大吼。
江东兵卒也是一阵欢呼。
有了成功的经验之后,江东兵卒便是再接再厉,接连清理了两个埋藏在水底的木桩,但是楼船顶部的穹甲也几乎都被砸烂了,甚至顶部也被砸出了一道巨大的裂痕,这才依依不舍的拖着被拉扯出来的水下木桩,驶出了川蜀鱼复山上投石车的射程之外。
朱治挥手下令,让工匠对于损坏的楼船穹甲进行紧急维修。
随着江东战船撤回,满江都是江东兵的欢呼声……
……
……
甘宁有些怒气冲冲的找到了诸葛亮。
『从事!为什么不让我攻上去?』甘宁看见江东军如此耀武扬威,心中很是不爽,『我只要一个冲锋,就可以干掉那两艘船!』
诸葛亮听到了甘宁的话语,但是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依旧低头在画着什么。
过了片刻之后,诸葛亮似乎是画完了,放下笔,招了招手,让甘宁往前一点,『看看,这个结构,是不是和江东楼船上的架构一样?』
甘宁愣了一下,旋即上前,看见在桌案上的图案,正是江东楼船的穹甲结构。
『江东这甲板,倒也有几分巧思……』诸葛亮笑眯眯的说道,『看样式是以竹木为主,倒也可以就地取材……不错,不错……』
诸葛亮指着图纸,询问了甘宁一些细节上的问题。
甘宁看了,确实和他较近距离所观察到的江东楼船的穹甲结构有几分相似,所以他也如是说了,但是他更奇怪的是,为什么诸葛亮对于江东拔除了江中的障碍,并没有生气?
诸葛亮笑而不答,只是让甘宁稍安勿躁。
甘宁也是无奈,最后只能是退了出来。
法平走到了诸葛亮身边,低声问道:『从事,你这……』
诸葛亮看了法平一眼,『兵卒之气,当积藴而养之。』
法平一愣,『这么说来,从事你这是……有意如此?』
『兴霸么……多粗犷,少精细……』诸葛亮低声说道,『问题在于,兴霸或许是……有意粗犷,时日长了,便是忘了精细……须知凡事之成败,皆系于细微之间。一不留意,便生祸患。古人有云,「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是也。』
诸葛亮觉得,甘宁其实是有精细的一面的。
就像是诸葛亮让甘宁查看图纸,甘宁也能说出其中的细节问题。
如果甘宁真的就是粗枝大叶的人,那么面对诸葛亮所描绘江东楼船穹甲的图纸的时候,多半是什么细节都说不出来。
诸葛亮知道甘宁不是故意要隐瞒什么,可能是因为某些事情,导致甘宁觉得装作粗犷之人,可以更加的保护好自己,也会让上司放心,可问题是一个人装某种性格久了,多半就会影响到其本身的性格,就像是面具戴在脸上时间久了,都以为面具就是自己一样。
『战阵之中,更当如此。主公大业未成,吾辈更当致广大而尽细微,察小节而知大体。』诸葛亮缓缓的说道,『犹如精铁成钢,当受锤炼。审之以慎,虑之以密,忌粗犷而求精细,如此大道方为可期。若败江东,自当追之,若不精细以战,何堪大任?』
若是真粗犷,倒也没什么,但如果是装的,然后装成习惯了,这就是一个不怎么好的事情。
诸葛亮看了法平一眼,『此事当甘兴霸一人自悟,不可揠苗助长。』
法平愣了一下,旋即拱手,『属下谨记。』
……
……
江东军见穹甲楼船有效,便是试图加快拔除江中障碍的速度。
可问题是,江东军的穹甲结构毕竟只是竹木所制,只是通过夹层来吸收石弹的破坏力,并不能真正的完全抵御石弹。在投石机的打击之下,大多数的穹甲结构都会损毁,而损毁之后的楼船就必须加以拆除已经破烂的穹甲,重新加上一层新的穹甲上去,这就导致了江东楼船整备时间的延长。
另外为了从河里拔出这些障碍,这些江东楼船必须是顶着石弹在江中操作,所以只能是少量的楼船轮番上前,否则大规模的楼船集中在一起,反而增加了鱼复川蜀军的投石机的命中率。
同时,即便是有穹甲结构,但是也不免有些运气爆棚的石弹,会避开江东楼船的穹甲,直接命中楼船薄弱的位置,比如船舷层板,或是船头船尾。这种位置一旦被击中,就只能立刻退出战斗序列,紧急赶往后方进行维修。
好在江东随军都带了大量的修补物资和工具,便是在江东水军后方临时架设了一个半干船坞,进行船只的修理。
朱治显然也不愿意将所有的楼船一口气都填在和这些江中水下的障碍上,所以他最多也就出动四艘楼船,轮番出击,每艘打捞个半个时辰,不管收获如何,都必须返航进行维修。
这样的好处自然是更为稳妥安全一些,不会太冒进,也不会有太大的伤亡。
可随之而来的,就是拔除障碍的进展速度不快……
朱治这里一点点的拖拽着江水之下的障碍,甘宁那边则是有些麻爪。
甘宁没有装甲战舰,他先是尝试着用小型战舰上前驱赶江东战船,但是江东对方也同样有小型战舰护卫,并且关键是江东还有很多战船在川蜀投石机的攻击范围之外列阵,鱼复山城山上的投石车砸不到这些后阵的江东船只,但是这些江东船只可以打到前来骚扰的甘宁战舰。
即便是江东舰船的精度无法和鱼复的投石车弩车媲美,但是数量多了总是会中几发,打得甘宁手下无可奈何,即便是有大黄弩加手雷的武器,也比不过江东战舰的投石车和弩车的射程远。
除非出动楼船,或是出动水鬼,和对方硬拼。
可偏偏诸葛亮不同意。
忙乎一天,没能完全阻止江东清除水下障碍,反而是搭进去了几艘船只,几十兵卒。
这让甘宁十分的郁闷。
甘宁再一次的赶到了鱼复城中,但是这一次他没有见到诸葛亮,只是见到了法平。
法平听完了甘宁的牢骚,笑了笑说道:『甘将军不必如此。江东军忙碌一日,也不过是拔除了些水下障碍而已……』
『可是水下障碍一旦被清除,江东军就可以直接攻击浮桥了!』甘宁差点就要向法平比划鸡爪子了,『按照今天这个速度,江东军明天就能清除完大部分的水下障碍了!我们的火油呢?!』
法平点了点头,『然后呢?』
『然后江东军就会进攻浮桥了!』甘宁有些不明白法平的意思。
法平心中想着,他也想要和甘宁解释一二,但是无奈有诸葛亮的号令在前,所以法平只能是笑笑,『甘将军,稍安勿躁……多想想,多想想……我这里还有事要办,后勤那边要去清点一下,告辞,告辞了……』
『你……』甘宁看着法平走远,无奈的直抓后脑勺,郁闷的叉着腰死死盯着浮桥,以及在浮桥远处的那些江东水军舟船。
诸葛从事为什么不急?
这是为什么?
难道是说……
在没有人可以给他什么提示的情况下,甘宁自己的脑子,终于是转动了起来。
……
……
江东军在水面上取得了一些成果,但是在陆地上就没什么便宜了。
陷入了前有兵卒,后有追兵的境地之中的朱然,没有更多的选择,他只能向前方进攻。
之所以选择向前,而不是向后转进,是因为他发现前方的阵列似乎有些漏洞……
此时此刻,也就只能是凭着本能来下决定了。
朱然混杂在江东兵卒的阵列里面,位置是略微往后一些。他伸手从箭囊里面拿出了一根破甲箭矢,将箭尾夹在虎口位置,搭在了弓上。
他没有立刻开弓,而是跟在前方的护卫盾牌后面等待机会。
在罗老爷子笔下,朱然就是给赵云送的经验包,见面噗的一枪,直接被赵云刺死,连台词都没有多两句,但是实际上朱然的武艺并不差。
若是以正常的对战来布置,并不能解决前后被围堵的困局。
朱然需要迅速的打破前方围堵的兵阵,杀出一条血路。
朱然觉得,在前方堵住去路的兵卒并没有来得及布置好一些陷阱或是落石什么的,只是在谷口之处列阵。在谷口之处还可以很明显的看到有一些砍伐树木的痕迹,显然是准备要做一些什么,可惜被朱然到来打断了。
原来之前那些小部队骚扰,就是为了拖延自己的步伐,给这些兵卒创造埋伏修筑的时间?
朱然不免有些庆幸,他当时没有被那些小股部队过于纠缠。
否则晚一天到来,会面对什么?
朱然不敢想象。
从前方阵列之中飞出的箭矢,有如巨大的蜂群飞过,密密麻麻的从天空落下。
朱然低下头,缩在护卫的盾牌之下。
笃笃当当的声响响起。
夹杂着惨叫,惊呼,还有沉重的呼吸声。
再近一些。
朱然的队列,顶着前方川蜀兵阵的箭矢在往前。
道口狭小,难以展开。
跟着朱然一同而来的巴人,大多数没有盔甲,少部分有皮甲,但是也无法抵御箭矢的攻击,所以只能是穿着铁甲的江东兵打头阵。
朱然必须在最快的时间内,创造出一个突破的机会,否则的话……
箭雨噗噗而下。
有几根箭矢,护卫防护漏了,落在了朱然身上。
朱然身上的盔甲质量还是比较过得硬的,箭矢落下来的时候和盔甲铁片之间有个夹角,然后大部分都跳弹了,只有一根扎在了朱然肩膀上甲片缝隙里面,摇摇晃晃的在风中骄傲的挺着尾翎。
朱然暗中活动了一下,发现没有太碍事。
护卫想要上前帮助朱然取下那根箭矢,却被朱然以目光制止。
盾牌阵列,最为重要的就是完整性。现在若是因为护卫一个人离开了位置,而使得盾牌出现了豁口,说不得转眼之间就会变成对方弓箭手集火的目标……
再近一些!
朱然听着,数着。川蜀兵阵的弓箭手连续射击,力度开始下降,间隔似乎也变长了。
双方兵阵越来越近……
就是现在!
朱然一声大喝,从盾牌后面直起身来,猛地拉开了弓弦。
弓弦响动,弓背上积蓄的能量瞬间释放在箭尾之处。
箭矢急速飞出,桦木制作的箭杆因为巨大的受力而在空中初段的时候略微扭曲,就像是茶系男女看见了金钱,假模假样的摆动两下,箭身在尾羽的平衡下,迅速变得平稳,旋即直扑目标。
朱然的箭矢,和其他江东兵的箭矢混杂在一起,划破空气,汇聚成为了一股劲风,直扑川蜀兵阵之中的那些弓箭手。
江东兵擅长于水战。
而水战之中,弓箭为先。
所以大部分的江东军,射击水平都是过关的。
朱然双手不停,在转眼之间连射十余发箭矢。
其身边的江东兵也在盾牌的掩护之下急射。
箭矢转眼之间就飞过了双方兵阵之间的距离,然后落在了川蜀兵阵后方的那些弓箭手身上!
没错,朱然没有去针对那些持盾堵在道口的川蜀兵,而是将第一波的反击针对了那些更远的川蜀弓箭手!
这突如其来的反击,让这些偏于后侧的川蜀弓箭手有些措手不及。
反应快一些的,便是连忙将身躯藏在树木或是岩石后面,而动作稍微慢一点的,就被箭矢射中,响起惨叫之声,而不管是被射中了要害,亦或是手脚等非要害,都会导致这些川蜀弓箭手后续难以对于江东兵再有什么远程的威胁。
即便是没有被江东兵的箭矢射中,那些川蜀弓箭手在匆忙躲避之下,也打断了这些川蜀弓箭手的节奏,也就是给与了江东兵一个短暂的间隙,可以让那些无甲或是少甲的巴人直接扑击而上,和道口列阵的川蜀兵混杂搏杀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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