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三国之中,能够上马荡寇,下马治民的人,张辽显然现阶段是排不上号的,却是最有潜力的,而其他的人,或是被掣肘,或是已经快要被耗干了。
比如周瑜。
在孙策最初攻下江东的那一段时间之中,少不了周瑜的身影。
只可惜……
将复杂的事情简单化,是一种能力,但是如果因此就试图将所有的事情都简单化,那就是悲剧了。
越是阶层在下的人,越发的想要让事情简单化。这些人也不是天生就愿意如此,而是因为学识和眼界的关系,导致这些人无法更开阔的思考问题,只能是简单的分出好和坏,杀和不杀,但是在阶级上层,属于统治者级别的人,也同样会因为懒惰和无能,渐渐的只懂得将问题简单化,或是企图将所有事情都简单化。
周瑜和朱治的意见,难以统一。
周瑜可以夺了朱治的兵权,但是不能杀了朱治,甚至在某些程度上,周瑜更希望能得到朱治的支持,而不是如同当下这般,两相争斗却可能让外敌捡了便宜。
朱治所说的那些理由,确实很充分,也没有什么错。
若是夺取荆州,远远会比获得川蜀,对于江东会更有利。
周瑜站在楼船上,并没有马上说话,只是看着两岸的景色。病容之中,似乎透出了一分的贪婪,就像是怎么看这些景色都看不够一样。
朱治站在周瑜一侧,微微低头,神色依旧是沉稳如故。
『很多事,先前不方便与君理言说……』
良久,周瑜并未回头,而是径直说道,『如今江东,确实是当革除弊政,予民生息,免除调征,整顿经济……』
朱治缓缓抬头,看着周瑜,然后听到周瑜吐出了后半句,『……然必成效寥寥。』
之前朱治和周瑜说,江东现在不应该出兵,而是应该修炼内功,即便是真要出兵,也就是要以荆州为重点,而不是川蜀,毕竟江东自身的问题也很多……
江东的问题,不是孙策的所导致的,更不是周瑜造成的,可以说是在春秋战国就埋下的祸根,到了汉代依旧没能根除。
春秋之时,吴楚一度独大,但不管是楚国,还是吴国,都不太愿意和中原文化融合,硬是要搞个花文鸟字来彰显独特,也就失去了得到中原文化所认可的机会,自然不可能融合在一起。后来虽说楚国在推翻秦国的时候确实是出了大力,但是那是因为楚国在六国战争当中,受损最小。
整体上来说,吴楚,也就是江东的前身,有过辉煌,但是所有辉煌都隐藏了一个致命的问题,江东或许是地理原因,或是历史积淀,从江东形成的政体,多数只顾自己,非常短视。
至于大萌老猪家,其实应该算是淮泗集团更多些。
巧了,孙家其实也算是淮泗集团……
说到底,还是江东,也就是后世浙东集团气量太小,将内斗的品质从汉代一直延续到了明末,最终酿成大祸尤不肯悔改。
周瑜所言,江东革改之言,便是此意。
想要变革牵扯太多,小打小闹治标不治本根本没有用,大刀阔斧血肉横飞又没有那种割臂求生的勇气,然后左右皆不取中庸之道又没有足够的时间……
再加上孙权别看现在装可怜,扮委屈,实际上满肚子都是装满了要独揽大权的心思。
至于周瑜……
朱治心中清楚,周瑜命不久矣。
现如今周瑜能活动自如,都是靠着丹药撑着,而丹药之毒……
朱治想到这些,也是一阵头疼,不知应该如何言说。
川蜀不是不好,而是对于当下的江东来说,太远了。
攻克川蜀,必然要搭进去江东许多东西,钱财物力不知凡几。
江东当下就像是一个病人,眼下最为需要的是调养和治病,用温和的药物驱邪扶正,而周瑜却想要下一剂猛药,让江东……
朱治猛地抬头,看向了周瑜。
不至于此罢?
『都督……』朱治开了口,却不知道应该如何接下去,说都督不用吃丹药了,身体为重?那么周瑜为什么来的?还不是朱治有意拖延进军川蜀?若是朱治点头同意进军川蜀了,那么朱治岂不是又违背了他自己之前定下来的策略?
『都督啊……』停了片刻,朱治才缓缓的说道,眼神当中多多少少也透出了些忧虑,『江东之体……』
『江东之体已然沉疴!』周瑜沉声说道,『便如某之病症,除非是……人之寿命,各有天数,江东寿命,若欲争于天数,则不破不立!』
朱治愕然,然后才明白为什么周瑜要带着他到了楼船之上,才说出这样的话来。
江水滔滔而去,浪花稍纵即失,宛如世间一切事。
『君理说江东经不起战事,』周瑜继续说道,『然某以为,这是江东最后一次机会!若是此次不可得川蜀,江东便是再也无法与天数相争!』
『……』朱治不由的有些心惊。
天数。
朱治不知道这天数如何,但是他明白在江东盘根错节的利益集团,就算是连大汉皇帝都动弹不了,无法革弊,攻占川蜀就能有用了?
嘶……
朱治忽然想明白了一些什么,然后不由得苦笑道:『都督……或是言重了……』
周瑜看向了朱治,『君理直说无妨。』
江东偏安之弊,其实在江东之中,但凡是能称得上名号的,有几个看不明白这一点?虽然说这些江东人也会称赞一统天下的豪迈,羡慕掌握四海八荒的权柄,但是要让他们舍得手中已有的利益,那是万万不可。
在周瑜平静的目光之下,朱治却是斟酌再三,方说道:『主公年幼,未来可期,何必行此险策?』
『险策?』周瑜微微笑了笑,『原来如此……君理可北望……看见什么了?』
『荆州?』朱治下意识的说道,『啊……中原?』
『若偏安一隅,便无须相争。』周瑜缓缓的说道,『待天命之定,举家纳降就是。』
朱治眉眼一跳,隐隐有些怒意,『都督……某从未有此等想法!某侍奉主家三代……』
『我也侍奉了三代……』周瑜打断了朱治的话。
『呃……』朱治叭咂一下嘴,就像是被打断了施法的法师,叽咕一声,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
周瑜仰着头,眺望着北方。
中原之地,隔得远,周瑜自然是看不见,可是周瑜知道,哪里将会决定了江东的命运。
『时局至此,江东依旧坐井观天,可笑,可悲,可叹……』周瑜笑道,语调平稳,但是隐隐有些风雷而生,『价比千金,高第大宅,繁华奢靡,铺张无度,却无钱财可供安民……吴郡风暖,歌舞翩翩,可江东粮价比去年又是翻了一倍!江东虽不能说经年丰收,但也算得平稳,可这粮草,又是去了何处?』
『原本以为,某还有些时间……』周瑜依旧是笑着,却变得有些无奈起来,『然天命如此,造化弄人……某等不了了……若某一死,弱主当朝,君理可力挽狂澜否?』
朱治很想要挺胸允诺,可是下一刻便是含胸默然。
出尽峰头的事情,往往都是大凶之罩,若是罩不住,自然就会引发流血事件。
江东之人,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争霸天下,他们永远想着顾着的就只是一地安稳而已。
『江东原有常平仓,现如今粮食还有,但不多了……』周瑜说道,『之前水灾,用了粮草,倒也没什么话说,可今年并非灾年,为何江东又有流民?』
『或是武陵蛮作乱……』朱治应了半句,然后便是又摇了摇头说道,『都督之意,是江东之人有意为之?』
周瑜笑了笑,『莫须有。等主公成长,可驾驭江东……至少十年是要的吧?』
朱治默然,点了点头。
『若得荆州,确实是好事……』周瑜说道,『不过这荆州之地,是否可以摆脱江东?可令主公基业稳固?』
荆州是一块好地方。
襄阳乃中原门户,谁占领了襄阳,谁就有打开中原的主动权。
这一点谁都清楚,因此即便是江东占领了荆州,北方的政权别管是曹操还是斐潜,会轻易的放手让出这个重要的门户?
显然不可能。
那么占领之后,是不是要治理,是不是要军备,是不是要防御,是不是要消耗钱财物力?那么有可能就是占领了荆州之后,江东不可能得到什么好处,只能是一口气的往里面贴钱,时间短或许有可能,时间若是一长,就江东那些家伙的脾性,有可能愿意么?
扶一年可,扶十年呢?
二十年?
若是更长呢?
『若某一死,江东必然内斗不休。』周瑜沉声说道,『届时君理论军功,不能服众,论名望,不能服众,论资历,不能服众……主公之侧急需臂助之时,君理却不能安镇,所言忠君之语,又是从何说起?』
『这……』朱治很想要反驳,可是确实无从反驳。
朱治就像是四不像,看起来那边都沾一点边,但是那一边都没有做到最好。
『即便是获荆州又是如何?江东若是不脱胎换骨,依旧偏安一隅,不过是替他人嫁衣裳罢了!』周瑜指着川蜀的方向,『唯有趁斐曹相争之时,取了川蜀,江东才有争夺天下之本!江东守土则易,进之则难,那么就换一个方向,取川蜀,攻汉中,战陇西关中!进可行昔日高祖之法,退亦可上下勾连严守大江!』
或许周瑜的设想,依旧有一些问题,但是这已经算是周瑜跳出了原本江东的禁锢,所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了。绕开中原重兵囤积的地域,先将江东地利的优势发挥到极致,占领了川蜀之后,两相就可以产生互补效应,无论是农业商业,亦或是兵卒多样性,都可以得到进一步的发展。
要让江东兵当下就和斐潜的骑兵争锋……
就算是周瑜身体康健,都不敢这么想。
既然江东的水军无法上岸和斐潜,或是曹操的骑兵正面决战,那么开辟第二战场无疑就是最好的选择。所以如果说江东想要争夺天下,那么走川蜀就是最正确的一条路,至少在当下周瑜的战略里面是非常重要的一个环节。
如果说真的等到斐潜和曹操之间决出了胜负,那么江东必然会迎来北面的压制,到时候疆域不如中原,人口不如,技术不如,战备不如,就算是舟船能胜又是如何?以一地之力抗天下,时间一长江东必然懈怠厌战,到时候只要北面稍微暗示一下,江东必然屁颠颠的将孙氏子孙捆了送上!
除此之外,孙氏之中还有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就是同宗相残。
孙权不是一个能容人的君主,即便是他再装,也装不了多久,等一段时间之后必然是旧病重发。现如今周瑜还能镇得住孙权,让孙权多少收敛一些,可是等周瑜死后,周瑜可以预见孙家之内必然会爆发严重的内斗!
这是无法避免的,就连孙权自己都清楚!
所以孙权很急迫的想要获取战功,获得像是孙坚孙策一样的威望,可偏偏孙权没有这方面的天赋!
天赋这种东西,有时候勤能补拙,但是有时候就是没办法。
就像是要让一个耳朵分不出五音的人去找周瑜学习乐曲,就算是周瑜再有能力,也无法将曲有误周郎顾的本领相授。
周瑜让孙权试过了,然后发现孙二愣子确实没这方面的天赋。
装逼这方面,孙权无师自通,但是在战场上装逼,谁理你啊?
于是乎,孙权本能统御能力差,而江东又这么小,孙权也不放心让孙氏人帮忙领兵,于是在一天天的怀疑之中确定孙氏宗亲有盗斧的嫌疑,亦或是有盗斧的欲望,最后便是杀了了事。将那些有本事的孙氏子弟一个个都杀了,剩下的也就是一群窝囊废。
所以,周瑜必须在这个局面彻底恶化之前,给孙氏宗亲一个空间。
川蜀就是这样的一个空间。
就算是孙权再不放心,也只能是让孙氏子弟前往川蜀坐镇,要不然其他人岂不是更不放心?如此以来,孙氏之中的宗亲子弟,必然会得到一些保存,也就避免了一些骨肉相残的悲剧。
虽然可能只是暂时的缓解,但也是当下周瑜所能想到的最好方法了。
人力总有尽时。
周瑜向朱治费力解释了许多,最后便是看着朱治,『某此番前来,并非欲行问罪……只是想要问一句,君理可否依旧记得当年老主公之恩?』
『……』朱治沉默良久,拜倒在周瑜面前,『治有罪。愿统军进兵川蜀!以将功赎过!』
『善!』周瑜扶起了朱治,苍白的脸色似乎也有了点血色,『赎过之言就免了……此番江东危急存亡之时,当携手共进,振奋前行!』
『谨遵都督之令!』朱治再拜。
周瑜身体不好,所以并没有久留在江陵水寨,在沟通完毕之后,就带着其下属兵卒返回了江东。
朱治态度谦卑的恭送周瑜离开,直至在水面上看不见周瑜的楼船身影了,方回旋大帐之中。
朱然跟在朱治身后,也进了大帐。
『父亲大人……』朱然问道,『难道……我们就真的……』
朱治皱眉,制止了朱然问话,然后屏退了左右之后,才低声说道:『都督之言,半真半假……』
『半真半假?』朱然顿时有些愤愤,『莫非都督是欺瞒父亲大人?』
那些是真的?
那些又是假的?
那些是说了的,那些又是没有提及?
就算是朱治将周瑜说的那些话语给朱然大体上说了一遍,朱然也不能完全分辨出其中的真假。
朱治同样也是如此。
周瑜隐瞒的那些事情,朱治大体上也能猜测出一二来,但是要说完全洞悉周瑜的谋略具体细节,还是有一些难度的。
『嗯……』朱治沉吟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道,『不算欺,只能算是瞒……未有尽言而已……这也怪不得周公瑾……周公瑾如今用猛虎之药强行振奋……恐怕是……』
『嘶……』朱然吸了一口凉气,『大都督……若是……』
朱治点了点头,『届时江东必乱!』
说到此处,朱治忽然恍然而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都督真是,唉,真是……忠心耿耿……』
『父亲大人之意是……』朱然有些迷惑起来。
有时候朱治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周瑜对于孙氏如此忠诚,但是同样朱治也不明白,为什么周瑜如此忠诚,孙权依旧是有些放心不下?
如果是后世之人,或许就能理解了,嗯,不是什么好基友一辈子,而是周瑜和孙权,其实都有一些强迫症……
周瑜的强迫症,或许从曲有误就可见一斑,而孙权的强迫症么,就像是家里面煤气管阀门即便是关了,也要一再确认,最后还要拍张照片存底,才能放心一天,第二天起来再次重复这个过程……
这种在旁人看来是不可理解的事情,但是对于强迫症来说,却是不得不做,不做就是全身不舒服。
『周公瑾所言之中,倒是有一句话说得真切……』朱治思索了好长时间,最后微微仰起头来,叹息了一声,『这举荐之功,若是于旁人,便是足矣,然……以朱氏当下之功,确实难以服众……也罢,传令下去,准备起军,进军川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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