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门洞被占据之后,随着涌进城中的骠骑人马越来越多,曹军兵卒很快溃散,开始自动自发自愿的逃亡。
就像是自动降薪,自愿离职一样。
大家不过是在曹氏之下当兵混饭吃的,一个月才几个钱,值得这么拼命么?
关键是上层的夏侯惇是想要守晋阳的,而下层普通的曹军兵卒其实并不想守。
但是上层会在乎下层怎么想的么?
夏侯惇认为他们是在重地,而曹军兵卒则是认为晋阳已经是一个死地。
为了准备这一次的晋阳保卫战,夏侯惇在之前也召集了军校士官的军事会议,但是大大出乎夏侯惇意料的是,绝大多数的军校士官,其实都觉得晋阳守不住,反对在晋阳坚守。
反对坚守的原因也很简单。
夏侯惇在奇袭取了晋阳之后,并没有能够继续扩大战果,在晋阳周边只有少数的县乡被夏侯惇攻略,而太原郡内大多数的县乡依旧是在骠骑麾下的控制中,晋阳三面都被包围,只有一条滏口陉的退路,而且这一条退路还不好走,万一出现什么问题,便是想要跑都跑不掉。
所以在军事会议之中,不少军校觉得可以先将主力退到滏口陉位置,仅仅是在晋阳之中留下少许的部队,这样如果可以阻击骠骑进军的话,就阻挡一阵,拦不住也可以直接转进,损伤也不会太大。
当时还在晋阳之中的崔均,也是从人员调配,以及物资保障上向夏侯惇分析了一番晋阳不能守的理由……
但是夏侯惇对于这些理由,一个都没有听,他执意要在晋阳坚守。
因为夏侯惇考虑的,不仅仅是晋阳一地的胜败。
更不是普通兵卒的死活。
固然,打了就跑,确实能够极大的保全自己,以及其他曹军的性命,可问题是如今曹操所面对的,不仅是在战争层面上的事情,还有政治层面的矛盾,甚至在某些条件下,政治的问题是更严重的。
晋阳可以说是并州要点,也可以说是曹军唯一获得的战略性的进展,如果就这么一声不吭的撤退,夏侯惇自身的性命倒是无忧,可问题是对于全体的曹军来说,整个大汉的战略局势,可以说必然是极其负面的,尤其是在山东朝廷之中,如果说真的就这么丝毫不抵抗,直接撤退了,那么将来……
但是要留守晋阳,也有两种方法,一个是夏侯惇自己来守,另外一个则是让夏侯塍来守。
只可惜,如果夏侯塍在前面几次的战斗当中能够稍微表现得好一些的话,那么夏侯惇说不得真的就让夏侯塍来守晋阳了。
可是现在夏侯惇担心如果真的让夏侯塍守晋阳,说不得便是夏侯惇他前脚刚走,后脚晋阳就乱!
夏侯塍虽然拍了胸脯,表示让夏侯惇放心,可夏侯惇依旧不能放心。
也不可能放心。
毕竟才在眼前的事情,夏侯惇才带着人马出去剿匪,结果后脚崔钧就出问题了……
虽然说当下夏侯惇不确定崔均是不是假死,但是可以肯定一点是夏侯塍的掌控力明显不行。
智力不行,武力堪忧,统率值低……
这号废了。
所以只能是夏侯惇自己来守。
原本夏侯惇的计划,是可以坚守至少三个月……
这不是夏侯惇自大吹牛,而是夏侯惇是按照在山东的经验,像是晋阳这样的雄城,没有十倍以上的兵力,再加上半年以上的围困,根本就别想打下来。
三个月,还是往少里面估算了好吧?
为了防止万一当中的万一,夏侯惇还在滏口陉做了一些布置,作为犄角之效。
将晋阳城中的一些物资转运到涉县,并且在滏口陉当中设置挖掘壕沟,增设陷阱,人通过没有什么问题,主要是为了阻碍战马。
这样一来,滏口陉在晋阳路段就不方便战马直接通行,如果黄成去断他的后路,那么夏侯惇就出兵断黄成的后路,如果说黄成长时间围困晋阳,那么滏口陉的兵卒也可以找机会,反过来袭击在晋阳的黄成的屁股……
可以说,夏侯惇的计划不可谓不周全。
夏侯惇设想的,就算是骠骑兵马再勇猛,只要防备了骠骑兵卒用火药的手段,不让黄成像是之前那样的直接破了城门,那么骠骑兵卒就只能是老老实实的围城,或是进行蚁附强攻。
这样的进攻,夏侯惇是不怕的。
因此当黄成带着骑兵为主,少量步卒和工匠前来晋阳的时候,夏侯惇还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
甚至夏侯惇以为黄成是替斐潜来打前站的,只是前锋部队而已。
既然是前锋部队,那么顶多就是试探性的进攻而已。
直至黄成发动攻击之前,夏侯惇依旧觉得他不值得为了黄成等人的到来,就如临大敌,动员全部的力量,他还想着留着一部分的后备兵力来应对他所设想当中,那些后续会产生的更加艰苦,更加困难的战斗,所以夏侯惇并没有在一线上将他的直属部曲全数布置上去,而这些所有的一切的举措,汇集在了一起,最终导致了当他在首战之时,一退下来之后,前线就立刻崩了!
曹军的核心,就是将军的直属部曲私兵!
如果这个时候夏侯惇他直属部队都顶在一线,说不得还可以在夏侯惇退下之后,依旧坚韧的执行夏侯惇之前的命令,自动自发的对于骠骑兵卒展开反击,那么还有机会趁着骠骑兵卒冲上来的数目不多的时候,将骠骑兵卒顶下去……
可惜,曹军顶在一线的,只是普通曹军兵卒。
为了给自己的直属部队争取集结的时间,夏侯惇临时想出来的以百姓为肉盾的计策,确实也有一定的可行性。
毕竟火炮对于城墙的破坏性太大了,将百姓顶上去之后,如果黄成不管不顾继续开火,那么即便是最后收回了晋阳,也必定会在晋阳百姓心中留下一根刺。如果黄成有所顾虑停止炮轰,那么也就等于是给夏侯惇重新修复和布置的喘息时间。
可夏侯惇万万没想到的是,骠骑人马相互之间的配合这么好,这么快,几乎是在炮轰结束的瞬间,就展开了登城作战。
夏侯惇以为他自己好半天才从轰鸣的眩晕当中恢复过来,那么骠骑兵卒想要攻城,怎么也要先在城下列队,然后再在战鼓和督战队的敦促下,次第出发,需要一定时间的,他就可以利用这点时间来恢复一下……
黄成怎么能连招呼都不打一个,便是直接出拳了?
年轻人不讲武德!
如此一来,就导致夏侯惇原本的计划全数作废。
在骠骑对于加上手雷的密集运用,也是越发的熟练,随着一个个防守要点被拔除,曹军的士气就崩塌了。
夏侯惇并不是曹操麾下的核心打手,但是他是曹操之下的重要支柱。所以曹操进军关中这一次的战役之中,曹操自然是毋庸置疑的主帅,而夏侯惇和曹仁就是一北一南的两大核心支撑。
当然,谁也没想到,北路崩得太快,南路又配合不上,结果曹操卡在中路,推塔又推不动……
晋阳外城门一丢,导致夏侯惇连城墙都无法坚守,只能带着本部直属人马再次往后撤!
『可恨啊……』
夏侯惇愤懑着。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如果他能意识到黄成带来的那些粗短沉重之物是如此的犀利,如果……
可惜没有如果。
现在又是一个选择摆放在夏侯惇的面前。
如果夏侯惇抢在晋阳没有完全陷落之前,断尾求生,带着直属的人马,借城池的遮蔽,从另外一个城门奔出,直投他所留下的滏口陉的后手而去,那么夏侯惇还有很大的生存机会。
但是如果说夏侯惇还想要在晋阳城中抵抗,那么被攻破了外城的晋阳,即便是夏侯惇能够很好的守住内城,又能坚守多久?关键是一旦退到了内城,那可就真的无路可走了!不是最终战死此地,就是会被俘虏,没有第三种的结果。
『将主!』夏侯惇的护卫多少是有些惊慌,一边回头,一边问道,『我们现在要怎么办?就……就这么……』
『将军!』夏侯塍站在了夏侯惇面前,『将军!敢借将军金盔一用!』
夏侯惇也有一个非常华丽,以黄金装饰的头盔。
在曹军当中,拥有佩戴这样金盔的资格的,一个是曹操,另外一个就是夏侯惇。
听闻了夏侯塍此言,夏侯惇不由得一愣。
夏侯塍急切的补充说道:『将军,军心已乱,恐难坚守!如果困于城中,便是再无生机!将军,某不才,不能御敌于外!如今事急,将军可借金盔仪仗于我,待某领其北出,将军则可寻机东归!』
夏侯惇的目光就是一凝。
这自家都还没有最终决定下来,夏侯塍就已经表示要全军逃命了?
想要骂罢,又骂不出来,毕竟夏侯塍这意思是要替夏侯惇吸引火力,让夏侯惇可以金蝉脱壳……
『将军!塍不才,多有拖累将军……今日,且容塍报将军之恩!』夏侯塍催促道,『请勿迟疑!还请将军照顾某妻子!将军!今生能于将军麾下,乃塍之幸也!将军保重!』
说罢,夏侯塍上前,将自己兜鍪一摘,拜倒在地。
夏侯惇无奈喟叹,双手搀扶起夏侯塍,然后忍着悲痛将自己的金盔,戴在了夏侯塍的头上。
夏侯塍再拜,旋即站起,带着夏侯惇的旗帜,向北而去。
……
……
夏侯塍一边大口喘气一边策马奔驰。
夕阳的光华在他的金盔上流淌,让他成为最为耀眼的崽。
他转头而望,在他视野当中,是一群大呼小叫的,穿着皮袍的羌胡,而在这些杂乱羌胡身后,还能在烟尘之中依稀看见骠骑人马举起长枪的寒光。
夏侯塍不知道他已经跑了多远,他只是知道身后的追兵越来越近。
『杀啊!』
『别让那个戴金盔的跑了!』
『呦呼呼……』
时不时响起的呼喝之声,让夏侯塍的记忆零散混乱的飘动着。
中平元年,在魏郡苍凉的一声怒吼,『苍天已死,黄天当立』,扒下了大汉身上神圣的外袍,露出了其中虚弱且腐朽的身躯。
大汉连镇压卧榻之旁的叛逆的力量都没有了,只能是再次向山东大地主大士族大世家所妥协,给与他们更多的权柄,换取他们的支持……
夏侯氏虽然也是着名的豪强大族,在当地是很有影响力的存在,但在族内没有朝廷供职的人,未列宦籍,因此夏侯氏如果想在政治上谋得发展就必须依靠曹氏。在曹操起兵之时,夏侯氏和曹氏,都是沛国樵县的望族,两家世代有姻亲关系,两家的关系实在是太密切了,所以夏侯氏就只能跟着曹操一同举兵!
只不过,夏侯氏终究是没落了。
因为没落,所以夏侯氏之中,并没有能够像是曹氏之中一样,有那么多优秀的人才。夏侯塍也是如此,他才能一般。毕竟在曹操起兵之前,他并没有多少闲暇富裕的钱财,可以类似于曹洪曹仁一样整天飞鹰走马,弓猎习武。
如果早知道……
夏侯塍一定会从小就努力学习军事,每日勤练武艺,也不会在今日被这些羌胡骠骑人马,追逐着宛如丧家之犬!
『嗖!嗖嗖!』
从后方射来的箭矢之声,不绝于耳。
长时间的急速奔跑,使得夏侯塍等人的速度下降了许多。
而后方追上来的羌胡,身穿皮袍,没有战甲,战马载重较小,消耗体力也相对较小一些,所以渐渐的就追赶了上来。
羌胡的弓箭,虽然不见得会有多少直接杀伤的能力,却可以打乱夏侯塍等人的逃跑节奏,降低速度……
尤其是当羌胡奔跑到了夏侯塍两侧并驾齐驱的时候,夏侯塍带着的兵卒手中的长枪捅不到羌胡人的身上,但是羌胡的箭矢却能射到夏侯手下兵卒的身上!
在夏侯塍身侧的一名护卫,忽然中了一箭,便是非常突兀的直接倒了下去,消失在马蹄之间……
夏侯塍的视野猛的空了一块之后才反应过来,转头去看的时候,却看见一片红色在烟尘当中晕染而开。
『东子!』
夏侯塍瞠目大呼。
那不仅是他的护卫,也是他从小到大的玩伴和朋友……
可是,就在这里,这样的一个活人,就此消失了。
夏侯塍愤怒的大吼着,拨转了马头的方向,朝着射箭的那个羌胡冲去。
那名羌胡兴奋的大笑着,洋洋得意的举着弓,呼啸着却不和夏侯塍正面作战,一边高呼着什么,一边也同样拨转马头避开了夏侯塍的冲击。
夏侯塍无法忍受被羌胡轻骑如此的调戏,但是他们又没有羌胡一般的骑术,在羌胡的几番搅乱之下,夏侯塍等人最后跑不动了,在一处高岗被羌胡追上了。
夏侯塍下马,在高岗上驻守。
『杀了他!杀了他啊!』
『哦哦哦,发财了!』
『我们抓住了大将!』
『快!快!等骠骑的人来了,就没我们的份了!』
羌胡骑兵胡乱的喊着,因为高岗下的土坡,不方便骑兵冲锋,羌胡人就一部分人下马步战,一部分然试图绕过沟渠,到高岗的另外一边。
夏侯塍愤怒的大声吼叫着,他已经不希望自己能逃离,只希望在自己死前,多杀一些羌胡人来垫背。
一柄长枪在眼前划过,夏侯塍用盾牌架开,然后还了一刀,将那名拿长枪的羌胡砍死。
死去的羌胡人在黄土坡上滚了下去,撞到了另外两名羌胡人。
可下一刻,一只箭矢飞来,刚巧避开了夏侯塍身上的盔甲和盾牌,扎入了他没有铠甲覆盖的大腿上。
夏侯塍闷哼一声,手上的动作不由得一乱,盾牌便是被人挑飞。
夏侯塍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腿上的剧烈疼痛使得他几乎站不稳,差一点就跪在了地上,而因为他让出来的空间,也使得羌胡人抢上了高岗的边缘。
夏侯塍的阵线岌岌可危。
体力的透支和精神上的绝望,使得夏侯塍的手下几乎都是采取了搏命的打法,虽然杀了不少如同闻到了蜜糖一般簇拥而来的羌胡人,但是同样的夏侯塍的手下数量也在不断的减少。
腿上血流不停,夏侯塍一边嚎叫着,一边努力的砍杀着冲上来的羌胡人。
但是血流得实在是太快了,夏侯塍感觉到了体力也在随着伤口流淌的血,在飞快的消失。
他已经看不清楚眼前究竟有多少的敌人,也不知道他身边还有多少战友,他只是凭着本能在挥动着武器,砍割着敌人,也被敌人所砍割。
羌胡和夏侯等人犬牙交错的战在了一处。
或许是坚持了很长时间,或许也就仅仅是过了几十息而已,夏侯塍感觉力量迅速的消失,他的双手已经无力再挥动,他摔倒了在地上。
烟尘呛进了他的嘴里,他却没感觉到有什么不适,他急促的,贪婪的喘息着,望着上方闪动的人影和露出的些许天空,一张张狰狞扭曲的面孔在眼前变换着……
有人似乎拉扯着他向后,也有人在扯着他向前。
有人在他身上滑到又爬起,也有人将刀枪砍在了他的身上。
夏侯塍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周边嘶哑的呐喊声嗡嗡作响,如同远在天边闷雷,似乎很大声,但似乎很遥远。
周围飞洒的血水洒在他的脸上,如同地狱之中下起的血雨。
或许,他已经是在地狱了。
片刻之后,夏侯塍的意识消失了,他咽下了最后的一口气。
『喔喔喔!』
夏侯塍的头颅被砍了下来,高高的举起。
他脑袋上的金盔,并没有因为血污而黯淡,依旧在夕阳的照耀下闪烁着华贵的光华。
金子,在哪里都会闪亮。
只不过,前提要确定是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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