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想着,讲堂珠帘哗啦一响,授课的塾师同一位美貌妇人一起走了进来。
妇人绵密的乌发梳成了一个油亮的抛家髻,只简单簪了只昙花篦子并几朵珠花,身穿缃色兰草纹对襟褙子,竹青下裙,微微富态,手里捏着把芭蕉纨扇,丰润的脸上含着温温的笑。
她那样端庄贵气,却又叫人觉得平易近人。
女学生们都站了起来,齐齐行万福礼。
“见过殷夫人。”
殷夫人笑意愈深,颊边的酒窝似陷进了蜜糖里。
“好姑娘们,都坐。”
她环顾满堂亭亭玉立的女孩们,笑道:“想来那个消息你们都听说了,花鸟使就要到钱塘来了,若无意外,便是从你们当中选了。”
堂下一张张青春的面孔都漾起神采,期待、欢喜、担忧种种情绪溢于言表。
殷夫人尽收眼底,语气温和地继续说:“若有害怕背井离乡、不想进宫的,便站出来叫我瞧瞧,万一使者那边选中了你们,我自会出面为你们周旋,必不叫你们与家人分离。”
她温柔又周到,令女学生们感激涕零,有的喃喃道“殷夫人真是大好人”,然后便走到了讲堂另一边,不一会儿便站出了十来个女孩儿。
乔大宝手按着桌沿,几次要站起来,却下不了决心,终于还是踌躇着坐在原地没动。
“好,我都知道你们的心意了。”
殷夫人令侍女记了名,嘱咐了那些个女孩儿几句,让她们仍回原位了。然后殷夫人便讲起了当今圣上祯和帝的传奇。
祯和帝是大靖第四代帝王,在他接手江山之前,大靖深陷党争之乱,民生凋敝。祯和帝二十三岁登基,诛外戚,平宦祸,改革朝政,发展民生,大靖在他的治理下迎来盛世。
其种种记落在史册上的事迹不胜枚举,殷夫人只挑了一两件事略讲了讲,便令所有人如痴如醉,心驰神往。更有刚刚站出去的人,脸上浮现出懊丧之色。
乔大宝亦听得入迷,突然啪的一下,一个纸团砸在她头上,她转头,只见廖秀环挡着脸,用嘴唇无声说道:
“癞蛤蟆,丑八怪!”
打开纸条,上面潦草地勾画了一头猪,长了个人的脑袋,旁边注着“乔大宝”三个字。
“好了,今天便说这么多吧,诸位回去好好准备准备。”
殷夫人扶着侍女的手要走,廖秀环忙跟了上去,扶住殷夫人的另一边,说自己亲手绣了一个荷包要献给殷夫人。
殷夫人笑:“你啊,是最有心的。”任由她扶出了门。
廖秀环转头,留下了一个得意的鬼脸。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乔大宝气呼呼地跑回了家,撞得门扉哐当响,咕咚咚喝下一大碗凉水后,便坐在屋子里生闷气。小黄狗三宝倚着门框张望,大气不敢喘。
“怎么了?”
浅灵听见动静,便进来看,见乔大宝坐在床上,两腮鼓鼓的,可见是受了气。
“没什么。”乔大宝努力平息了怒火,“今天殷夫人来学堂了,她说朝廷的花鸟使要来钱塘选秀女入宫。”
“花鸟使?”浅灵寻思了一回,秀气的眉头微微凝起,“县令夫人连这都跟你们说?像阿娘这样的,为女儿计深远,以为上女学是为谋良缘,还算合情合理,但女学乃县令夫人亲手所办,难道她也是这么以为的?”
“当然了。”乔大宝道,“殷夫人说了,人选就从女学里挑。”
浅灵这才明白过来,轻轻吐气:“怪不得今日如意堂的掌柜催我加紧做玉颜清肌的香膏,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见乔大宝还是噘着个嘴,便问:“你怎么不开心?”
乔大宝扭捏了片刻,没说自己的委屈,转而问道:“二宝,你说,如果我进宫了,怎么样?”
“不怎么样,你想进宫?”浅灵很是诧异。
乔大宝皱眉道:“为什么不怎么样?我要是能进宫,那不是光宗耀祖的事吗?”
“为什么要光宗耀祖?”浅灵不疾不徐道,“你阿爹嗜酒好色,在家日日辱骂、役使妻女,在外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你阿爷在世时,也是欺善怕恶的小人一个;而你外祖和舅舅,当年为五两聘礼便让阿娘出嫁,连她从山上摔下来只剩一口气,他们亦不闻不问。你好好想想,究竟哪门祖宗值得你去光耀添彩?”
乔大宝脸憋得通红,有点恼羞成怒。
“我……我不为光宗耀祖,为我自己,为阿娘,为了你,这样总行了罢!”
浅灵摇摇头,道:“高墙之内,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容易,你一进去,这辈子可能再也出不来。你在里面是生是死,我们无从知道;我们在外面的安危祸福,你也一无所知。难道这是你想过的日子?我和阿娘只要你平安快活便够,富贵迷人眼,你千万别想争这些浮华之物。”
“我说不过你,总之,哪有你想得那么严重?”乔大宝满脸不高兴,猛然一抖,抬起头来,“你不会也觉得我不够资格吧?”
“我只是不想你去。”
“可我就是想去!”
乔大宝猛地站起来,蓄在眼底的泪意被心火蒸腾殆尽,化作一腔怒意发泄了出来。
“你什么都不懂,我阿娘被休弃过,我跟着她,别人只会以为我是阿娘不守妇道生出来的,我这辈子就这样了,再能耐还能有什么好亲事?这可能是我能遇到的最好的机会了,为什么不让我试试?”
浅灵摇摇头:“人人都爱多嘴旁人的闲事,但日子却是自己过的,冷暖自知,你不该为了别人几句好听话误了自己。何况,谁说女子的归宿就一定是婚姻和丈夫?”
若是平常,以乔大宝随遇而安、栽哪儿活哪儿的性子,肯定听进去了。但她刚受了气,满脑子都是廖秀环充满恶意的嘴脸,而面前正好有一条发光的路,引诱着她踏上去,浅灵的劝阻便变得有些刺耳了。
乔大宝道:“你当然不用愁了,你生得好看,又有本事,再落魄都有人上赶着跟你献殷勤。但我又没有,想嫁得好一点,难道还不能争取一下了!你根本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浅灵从未见乔大宝如此偏执过,深悔刚刚说话太重,又觉她反常,便问:“你在书院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怂恿你了?”
“不说了不说了,你出去,别来烦我。”
浅灵被推出屋子,门啪一声重响,她似迎头挨了一记,半晌缓过神来,盯着屋门不说话。
巧姨娘在一旁探出头,轻手轻脚走过来,问道:“吵架了?”
浅灵摇头:“没事,姨娘不用担心。”
巧姨娘握着她的手,笑:“姨娘不担心你,你一向是最妥帖的。再说,天底下哪有姐妹不吵架的?只别吵太久,气头过了就得把话说开,啊?”
“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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