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开济的眼神深了深,在萧恹的旁边坐了下来。
他侧眸看了眼旁边喂血的萧恹,嘴唇微张,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却什么都没说。
萧恹直到林昭月停了嘴,才将手移开,随意的撕下一块布料包扎着,看起来像没事人一样,只是脸色苍白了许多。
原本殷红的薄唇此刻是失去血色的惨白。
萧恹歇了一会,便出去找了一些吃的,林开济也跟了过去。
他们这一次运气不错,打到了一窝沙鼠。
在沙漠里,任何东西都格外珍贵。
那沙鼠被剥了皮,皮被去了油脂,风干,做成一个简易的小水袋。
林昭月现在什么都吃不了,吃什么吐什么,硬塞进去不到两息,便会自动吐出来。
萧恹用手帕擦着她吐出来的沙鼠肉,没再强迫她吃。
众人吃过两口沙鼠肉,闭上眼就睡了过去。
萧恹看着旁边的风信,道:
“你歇息,今晚本宫守岗。”
按轮流守岗,今夜该是又轮到风信和凌肃了。
“可是,主子……”
哪有主子给他们这些下人守岗的,简直倒反天罡!
风信还想说什么,萧恹挥了挥手,道:
“本宫也睡不着,你去吧,下半夜本宫叫你。”
风信知道这些天以来萧恹也很辛苦,尤其是他还抱着姑娘:
“主子……”
萧恹眸子沉了沉,道:
“这是命令!”
命令两个字出来,风信只得作罢,内心又暖又酸,他红着眼睛,去睡觉。
晚风拂过,月亮依旧是一如既往的圆、亮。
萧恹站在沙丘上,长身玉立,身姿挺拔,漆黑的瞳眸望着远方,好似一尊雕塑,一如既往的冷。
林开济走到他身边,眼神如星。
冷风从他们之间吹过,带着寒气。
林开济看着身旁的人,平静道:
“为什么?”
男人深邃的眸底起了一丝波澜,又很快恢复平静,他没回答,只是反问:
“那么你呢?两年前,为何要毁掉与北厥人的合约,放弃那般难得的契机?”
皇后逼宫,皇室重整,皇上中风,布防图被盗,他在路上被他刺杀,身受重伤,林国公昏迷不醒……
那些前朝余孽想要复国,那便是绝佳的时机。
他的计划,成功了!
若是那时他们强攻,安国势必迎来更大的动荡。
他们谋划了那么久,眼看成功在即,可他,却突然停手了。
实在令人费解。
林开济眸色微顿,脸上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继而笑道:
“你别忘了,当时与你一战,我也受了重伤。”
萧恹也笑。
“可当时你已经将所有的路都铺好了,不是吗?”
何况他上面还有一个叶帝肆。
身边的人突然平静下来,萧恹侧脸看他,便见林开济上前走了两步,撩开衣袍坐在沙丘上曲起一条腿,另一一条轻轻晃着,看上去倒是清闲。
“果然什么都瞒不住三皇子的眼睛。”
他眸光有些散,又有些悠远,像是在回忆。
萧恹没回答,静待他后面的话。
“不过本王倒是没有想到,有一天本王跟三皇子竟能这般心平气和的坐着聊天。”
他们之间,向来都是刀光剑影。
“本宫亦没想到。”
林开济笑了笑,随手丢了一把沙子玩。
沙子随风飘荡,搅动着他记忆深处的某种画面。
“两年前,跟三皇子怀山一战后,本王身受重伤,逃跑的路上晕倒在地,被一农妇所救。
那农妇有一个腿脚不便的丈夫,儿子在战场上战死,他们的儿媳妇后来改嫁,只留下一个五岁的孩子陪着他们。
一个失去了劳动力,一个五岁啥也不会干的小孩,只有一个老婆婆,这样的家庭在前朝并不少见,可等待他们的,往往就是饿死,或者卖掉那小孙儿吃着人血馒头苟活几年。”
林开济说着,微微停顿,眼神散着迷茫或者某种颠覆认知的困惑。
萧恹只是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的话。
“可他们并没有,更甚者,那个小孙儿竟还在学堂念书……”
随着林开济的缓缓叙述,一幅又一幅的画面浮现在他们的脑海中……
……
林开济和萧恹在怀山那一战,除了本就是计划中的一环,更多的便是林昭月的死。
归根结底,她的死是他和萧恹造成的,那段时间他内心自责、愧疚、痛苦。
人一痛苦,就会想逃避让他痛苦的根源。
他把所有的一切过错都堆到萧恹的身上。
他管不住叶桑宁是他的错,利用昭昭也是他的错,可若不是萧恹囚,。禁她,若不是萧恹捅了她那一刀,她怎么会在火海里受那么重的伤,她若不受重伤,她就算掉进水里也依旧有生还的可能,所有的一切……都是萧恹的错……
是他,造成了昭昭的死亡。
带着这份愤恨,在怀山,他亲自上阵,势必要砍下萧恹的头颅为昭昭报仇。
他对萧恹满腔愤恨,萧恹对他又何尝不是。
那一战,他们二人,拼尽全力,招招致命,都想要取下对方的头颅,最后,两败俱伤。
身受重伤的他晕倒在不知名的山沟里,等他再次醒来时,对上的便是一个戴着虎头帽的小奶娃。
他看到他醒了,就迈着小短腿匆匆跑出去,一边跑一边用着他的小奶音喊道:
“奶奶,那个漂亮叔叔醒了……”
过了不一会,便看到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精神奕奕的老奶奶走进来,她身上很多补丁,却浆洗得很干净。
她脸上笑容温和,看着他道:
“公子,你醒了?身子可还有什么不舒服?”
他警惕的看着她,甚至已经做好了灭口的准备。
那老奶奶看出他眼里的防备,开口道:
“公子,你别怕,我们不是坏人,我就是去山上摘草药,看到你晕倒在山沟里,伤得很严重,就将你抬了回来!哦,对了,你的衣服是我老伴帮你换的,我们没有恶意的。”
他向来警惕惯了,不会因为她的一言两语就对她放下戒备。
那老奶奶见他满身杀气的也不敢靠近,他不搭话,她也就出去了。
之后吃的,喝的,药都是让虎头给他送过来。
虎头跟他名字一样,虎头虎脑的,约莫是怕他觉得他们下毒,他的吃食虎头都陪着他吃。
虎头很喜欢他,总是站在门口偷偷摸摸的看他,若是被他发现之后,他也不害羞,干脆大胆的走进来,然后夸他:
“叔叔,你长得真好看!”
他兴致来了,便逗他:
“你不怕我是坏人把你卖了?”
他仰起小脑袋,一点也不害怕,满脸信任的说道:
“虎头不怕,奶奶说了,林家军都是好人!”
听到林家军三个字,他眸底闪过杀意,一把揪住虎头的衣领,虎头显然被他吓坏了,哭得震天动地,把他的奶奶和爷爷都哭了过来。
二老看到他掐着虎头的脖子,都吓了一跳。
“说,你们是怎么知道我是林家军的?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老婆婆吓得都说不了话,还是那老爷爷开口道:
“我老伴帮你洗衣服的时候,发现上面有林家军的碟牌。”
也是在那时,他在小雨村听到了另一个人的传说——宁神。
听到林开济说到宁神两个字时,萧恹眼神微动。
似是察觉到萧恹那微小的情绪变化,林开济转过头来,对着他道:
“正如三皇子所想,宁神确实是你的亲生母亲,她……是一个十分了不起的人!
你父皇登基后,废除地主阶级,铲除门阀世家,便是受你母亲的影响。
你母亲跟我一样,也是重伤被小雨村所救,用的也是林家军的身份,她在那里,教他们识草药、种草药,因地主收取高额的地租,无尽剥削。农。民,后来收复东境后,你母亲便废除地主阶级。
小雨村是你母亲的第一个实验村,她在那里还设立了免费的学堂,凡是参军者,在战场上牺牲的,那家人每月可在商会上领取一定的抚恤金,保证基本的生活。
据说她本来提议是由户部出的这笔银子,可却遭到了众臣的反对,他们只想一劳永逸,赔一笔钱了事,觉得每个月出钱,那将是一笔巨额的开支。
她没办法,便商会自己承担,那商会以前叫五行商会,现在是皇家商会,是由你母亲一手创办的。”
五行商会所涉及的产业有茶、布、胭脂水粉、酒楼还有米粮。
其中,盈利最大的便是胭脂水粉。
林开济的声音还在继续:
“小雨村的实验很成功,自给自足后,大家的积极性高了,虽然赋税减少,但是总收成却是往年的两倍。
你父皇也正是因为看到这一点,登基后才毅然废除地主阶级和那些门阀世家,统一皇权!”
“在小雨村养伤的那两个月,也是我人生中最开心,最轻松的两个月!”
林开济说着,嘴角微微勾起。
“小雨村跟边境完全不同,那里常年下雨,草木丰润,最适合种庄稼和草药。
那里的田地和草药的种植都是层层叠叠的,他们叫它梯田,秋收过后,田里的水干了,他们便会种植白菜、萝卜,那里不下雪,尽管冬天来了,依旧一片郁郁葱葱。
他们的建筑也跟寻常的不一样,据说是你母亲过去之后改良的,因地面潮湿,那儿的人身体经常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于是你母亲便创建了吊脚楼,由柱子支撑,房屋悬空,远远看着,像一团团蘑菇,在林间若隐若现,安静旷达,很美!
小雨村的村民也很和善,那些村民知道虎头的爷爷奶奶捡了一个身受重伤的林家军的兵后,便时常送来一些鸡蛋、老母鸡过来给我补身子。
虎头还是很喜欢我,尽管被我吓到后,依旧带着他的小伙伴在窗户外面偷偷摸摸的看我,被我发现过后又很快躲起来,不过他也很好哄,我教给他一首诗后,他便又屁颠屁颠的过来跟我玩了,甚至连他奶奶给他买的糖葫芦,他也愿意分一半给我。
虎头很能干,五岁就能帮他奶奶放牛了,他就把牛赶到山坡下又回来,等晚上的时候,他奶奶再去找。
晚上大家伙吃过饭,便会到山顶话家常,老少幼儿皆有,男男女女的若是看对眼了,便结亲。
虎头的爷爷虽然腿脚不便,但他有一双巧手,能编织很精美的背篓,小雨村若是有需要的,便去他家里买,三十文一个,要是老婆婆带去集市卖,便是五十文一个。
我自诩聪明,也不喜欢在那里白吃白喝,后来能下床后,便想着帮他们做些事情,我学着帮虎头爷爷编织背篓,却在第一天就被割伤了手,虎头奶奶回来后,揪着她老伴就在那儿骂。
虎头爷爷便闷在那里,一声不吭,我解释说是我自己想做的,虎头奶奶便转过头来骂我,说我一公子做那些糙活作甚,然后便让我帮乡亲们写家书。
受宁溪影响,他们很多人的儿子都参了军,入的便是林家军,不过都是一些小兵,我不认识。
乡亲们见我字写得好,过年时,都让我帮他们写对联。
他们沿袭着你母亲过年包饺子的习惯,还往里面放着铜板,听说吃到铜板的人新年会有好运,我第一口就吃到了,其实我知道,那包着铜板的饺子,老婆婆特意放了一节小香葱标记着……”
他的声音很平淡,平淡中透着幸福和轻松。
可是话锋一转,他的面色沉重了起来。
“可惜啊!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我当时一边跟北厥人交涉,一边养伤,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跟北厥人的合作也进行到最后一步,我的人过来接我时,虎头在那里哭得稀里哗啦的,抱着我哭了许久,直到最后我承诺还会再回来的,他才放开我。
那时我没想到,等我再次回去的时候,看到的只有一片废墟。
我不过就是刚到了他们县城,看到一个轮椅很是精妙,便想着买去送给虎头爷爷,当做谢礼,可是我刚返回到小雨村,原本安静祥和的村庄被一场大火全都烧了个干净,村里没有一个人逃得过,他们是被人毒死后才被烧的,我找到虎头时,那焦黑的小身板里还紧紧攥着我送给他的玉佩。
叶帝肆害怕他们透露出我的消息破坏跟北厥人的合作,便将他们全都杀了……”
说到这里,林开济抓着沙子的手紧了紧。
萧恹垂头看他,开口:
“所以,你便毁了跟北厥人的合作?”
“是。”
其实,从他毁了跟北厥人的合作开始,他便知道有一天,他和林宴之会兵戎相向,甚至,死亡。
可是他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样快!
“那林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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