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己工作的地方被一群人围着殴打,没人阻止,更别提有人帮他。暴行持续了将近一分钟,不知道谁叫了一声,:“别打了,再打要出人命了。”然后,殴打才停止。
在韩世川的记忆里,这是如此不堪的一天,甚至比他被纪委带走调查更为不堪,以至于许多年后,当他再次回忆起那一幕时,仍然有种疼得撕心裂肺的感觉。
几分钟后,他被送进了抢救室。当他醒来时,不知道是什么时间,也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脑子昏昏沉沉,唯一让他清醒的,是身上无数的痛。
“世川,你醒啦?”两天前,刘娜正在家里打扫卫生,突然听说韩世川被人殴打送进抢救室时,差点就晕了过去,幸好刘蓓计划离开的时间在第二天,于是第一时间陪她赶到医院。二人不眠不休地守了韩世川整整两天时间,直到他终于醒来,眼前的人还是重影。不过,他很快辨认出了刘娜的声音,伸出手去摸着她的脸,问自己昏迷了多久。
“两天了。”刘娜哽咽着说,这几天她每日以泪作伴,眼睛都哭肿了。突然,她发现了不对劲,惊问他眼睛怎么啦?韩世川虽然看不清,但安慰她说,可能自己睡得太久,视力还没适应周围的环境。
“姐夫,你能看到我吗?”刘蓓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他说只能看到影子。刘娜惊恐地叫了起来:“世川,你可别吓我啊。”刘蓓此时已经去叫医生,韩世川握着刘娜的手,反过来安慰她:“别担心,没事的,过会儿就能看到了。”
医生匆匆忙忙赶来,翻开他眼皮查看了一番,说:“问题不大,眼球受了伤,眼底充血。等血稀释之后,视力会慢慢恢复。韩医生,好好的怎么会搞成这样啊?”
韩世川听出给他治疗的医生是谁,只是笑了笑:“辛苦你了!我的伤势怎么样,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医生说:“别客气。伤的地方比较多,但都不算太严重。目前来看,最严重的应该算是眼部,需要一段时间静养,等里面的污血清空,视力就会慢慢恢复。”
医生离开之后,刘蓓如释重负般长叹道:“姐夫,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以后都看不见了。”韩世川轻笑道:“就算真的看不见了,也还有你姐做我的眼睛,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我怕我姐以后跟着你受苦受累。”刘蓓把声音拖得老长,刘娜笑道:“你要真是看不见了,以后我就当你的保姆,照顾你吃喝拉撒。”
“你也不去上班的话,喝西北风呀?”刘蓓故意挖苦,“你们俩不吃不喝,宇儿也不用吃喝呀?”刘娜沉吟片刻,又说:“那我就带着你姐夫回巴山镇,然后找个村子住下来,每天我种地,他就在一边坐着陪我说说话,不也挺惬意吗?”
刘蓓苦笑起来:“姐,就你从小到大在安乐窝里长大,连锄头都没摸过的人,会种地吗?算啦,你们俩还是乖乖待在宜江吧,别出去给农民伯伯添乱了。”刘娜笑道:“你姐我多聪明,什么事情一学就会,不就是种地吗?不出一周,我保证成为种地能手。”
“好了,你们俩就别抬杠了,没看到这儿还躺着个伤者吗?”韩世川打断了二人的争吵,目光暗了下来,“郑强他老婆怎么处理了?”
刘娜这才收敛笑容,一脸严肃地说:“你被他们打的那天,现场有人报了警。我听说所有打你的人都被派出所给带走了。”
“该,最好都给判刑。”刘蓓厉声诅咒,“那些王八蛋下手也太狠了。我和姐赶来,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你浑身是血,还以为你活不了啦。姐哭得那叫一个……”
“好了蓓蓓,别说了。”刘娜打断了她,“郑强他老婆还以为是你举报了他……我听说现在医院好多人也以为是你举报了郑强,以后你还要在这里上班……我知道你不怕闲言碎语,可人言可畏……”
韩世川在经历被殴打事件之后,早就想到了这些,但嘴长在别人身上,他又能如何?但为了宽慰刘娜,故轻描淡写地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人家说两句就怕了的话,那以后还怎么正常生活?”
“姐夫,要我说,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你不如干脆趁这个机会换个工作。”刘蓓的话勾起了韩世川的心事。他突然想起了市第二人民医院心理科副主任林俊生曾力邀自己过去一事,于是冲刘蓓说:“放心吧,你的建议我会认真考虑。”
“这就对了嘛,树挪死,人挪活。世界这么大,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刘蓓正说着电话响了。她出门接电话时,刘娜又跟韩世川说:“其实我觉得蓓蓓地建议值得你认真考虑。怎么跟你说呢?毕竟发生了这种事,同事们怀疑你也正常,不过你以后在这边的工作,肯定会阻力重重。”
韩世川倒不是担心工作的事,从他上班第一天起,奉行的原则就是做好自己的事,其他的与自己无关。可这次的经历,让他真实,近距离地体会到了人间冷暖。
“他们对你动手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上前阻止,包括医院的保安,全都在看热闹……”刘娜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跟大家那么多年同事,不说关系深不深,可总归不是仇人吧。他们就忍心眼睁睁看着你被打成这样?”
韩世川闭上眼睛,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当时被一群人拳打脚踢的情景,身体上的伤口又剧烈疼痛起来,不由得缩紧了拳头。
韩姝已经订好了明日去上海的火车票,今天是她最后一天陪母亲去舞蹈队练舞了。韩勇这两天来回奔波,可能是太累了,就将崔洁交给了韩姝。
社区舞蹈室,崔洁在练舞时,廖艳梅凑了过来,问她拍的片子播出时给她讲一声,到时候专门打开电视去看。
“阿姨,您跟我妈当年是水泥厂最好的朋友吧?”韩姝问,廖艳梅笑道:“是啊,用你们现在年轻人的话说,就是最好的闺蜜。”
韩姝突发奇想,打算给廖艳梅也做个采访,想听听她讲述母亲过去。谁知廖艳梅一口应了下来,还邀请她们母女俩待会儿去家里,说是要给她看一些好东西。
韩姝求之不得,待母亲练习结束后,跟着廖艳梅来到家里,开始自己此行最后的采访。
廖艳梅家也是住的老房子,外面看上去破破烂烂的,可里面收拾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崔洁,还记得这个地方吗?”廖艳梅问,“年轻那会儿,你可是经常来玩的。”崔洁四下打量着这个地方,缓缓摇头,表示自己没印象了。
廖艳梅叹道:“你说你,年轻的时候那么好看,又善良了一辈子,老天爷怎么会让你患上这个病呢?人啊,要是忘记了过去的事,该多么痛苦……”
她说不下去了。韩姝感同身受,她也无数次替母亲鸣不平,母亲做了一辈子好人,不该落得如此下场。她从进屋开始就拿出摄像机拍摄,此时镜头落在了廖艳梅背影上。
廖艳梅去翻出一些相册拿给韩姝,还一边说道:“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聊聊了,可惜你爸每天都跟着,有些话我不好当着他的面说。”
“您也怕我爸呀?”韩姝开玩笑,廖艳梅苦笑道:“你还真说对了。当年水泥厂红红火火的时候,谁不怕他?全都像老鼠遇到猫,绕道走。”
韩姝忍不住笑了:“听妈讲过那些往事,爸当年确实是个不招人喜欢的人。”廖艳梅补了一句:“那可不是不招人喜欢,而是让人讨厌,有个词怎么说的,叫敬……敬……”
“敬而远之!”韩姝脱口而出,“唉,我能想象到。虽然爸跟我解释过当初是怎么追到我妈的,但我还是不大相信。”
廖艳梅来了兴致,问她韩勇是怎么说的?她说:“我妈当年被小混混欺负,我爸说他及时赶到,英雄救美,于是俘获了我妈的芳心。”
廖艳梅哑然失笑,去给她和崔洁各自泡了一杯清茶,然后说道:“你爸他没跟你说实话。当然,他那么爱面子的人,也不敢跟你说实话。”
韩姝愣道:“那事实应该是怎么样的?”廖艳梅沉吟道:“事实就是你爸找了两个小混混陪他演了一出戏,然后挺身而出,英雄救美,这样才把你妈骗到手。”
“是吗?我爸整天咋咋呼呼的,还有这脑子?”韩姝笑出了声,“我以为这样的事只会出现在偶像剧里面,没想到竟然在我爸妈之间上演了,有意思。”
“你爸他虽然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把你妈骗到了手,开始那几年,也确实恩爱有加。可后来你妈下了岗,情况就慢慢变了……”廖艳梅没有往深里说,韩姝指着其中一张照片,啧啧道:“您跟我妈那会儿是真年轻,真好看。”
“当年拍这张照片时,你妈刚进厂不久,比你现在的年龄还小。”廖艳梅感慨不已,“不止年轻,还充满了朝气。”
廖艳梅想起第一眼看到崔洁时的情景。那年春暖花开时,艳阳高照,空气里流淌着各种好闻的花香味儿。
廖艳梅当年是二车间小组长,她素来以工作积极闻名,知道今天有几个新招聘来的工人要过来,所以早早地到了厂子里等候着。
那天,当她第一眼见到年轻貌美、身材匀称的崔洁时,一眼就看出她是个跳舞的好苗子。那一年,厂子里正好在选拔舞蹈队成员,崔洁当仁不让成了最好人选之一。
身为舞蹈队队长的廖艳梅眼光不错,她推荐的崔洁很快从一众姑娘中脱颖而出,成为其中的佼佼者,并被定为领舞。
“队长,她一个乡下来的丫头,又没有舞蹈功底,凭什么当领舞?”一直想做领舞的李雨珊是镇上的姑娘,可廖艳梅感觉她无论是长相还是身材、舞技都不够,所以一直拖着。
大约一个多月,毫无舞蹈基础的崔洁,因为勤学苦练,加上又有天赋,很快就成了舞蹈队的领舞,却因此惹上了李雨珊,多次遭到她明里暗里的讥讽和咒骂。
那天,她们练完舞时已经很晚,崔洁因为觉得某个动作不太完美,所以又独自留下来多练了一会儿,最后去淋浴室冲了个澡,打算离开时,才发现大门被人从外面锁住。
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这个时间点大家都下班了,她喊破了喉咙都没人开门。于是,她独自在淋浴室待了整整一晚上,大半夜又饿又冷又怕,几乎整晚都没敢合眼。
第二天上午,浑浑噩噩的崔洁被开门声惊醒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当外面的人看到崔洁时,还以为见了鬼,顿时还被吓得尖叫起来。
那次经历,在崔洁心里留下了巨大阴影,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敢最后一个离开。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李雨珊和你妈又发生冲突,气头上才讲出是自己故意将她锁在淋浴室。”廖艳梅帮崔洁捋了捋头发,问她是否还记得李雨珊。
崔洁想了想,摇摇头,嘟囔道:“不记得了。”廖艳梅于是又问她记不记得当年自己被锁在淋浴室的事。崔洁却站了起来,还反问道:“我为什么会去淋浴室?我不去,我要回家。”
韩姝忙拦住她:“妈,我们不去淋浴室,刚刚廖阿姨逗您玩呢。”廖艳梅也笑着说道:“崔洁,你再好好想想,还记得李雨珊吗?当年跟你一起跳舞的那个!”
“李雨珊?”崔洁若有所思,脸上忽然就溢满笑容,“我记得她,她跳舞可好看了。她还教我跳过舞呢。”
韩姝将目光投向廖艳梅,廖艳梅叹道:“是啊,你妈刚进舞蹈队时,什么都不会。李雨珊有基础,确实帮了她不少。也许正因为徒弟顶替自己成了领舞,李雨珊心里才不舒服,没过多久就退出了舞蹈队。”
“后来呢?”韩姝问的是李雨珊,廖艳梅说:“后来她离开了舞蹈队,因为又不在一个车间,就基本上没什么联系了。再后来,很多年没见过她,只是听说厂子改制时,她被裁员,然后又离婚。再后来,好像再婚,嫁去了外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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