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二柱听完这话,第一感觉是富含深意,第二感觉是知识很快就从自己脑子里悄悄溜走了。
他挠头问道:“什么意思?”
好吧,是我对牛弹琴了……
尽人也不打算歌颂一下魁雷汉的功德,以及吹捧一下曹二柱的修为了。
虽然说,这必会让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留下好感。
但赤诚之人,当以赤诚相交。
尽人要的话,能有上万种方式去坑蒙拐骗曹二柱,请其加入天上第一楼,为自己赚钱、数钱而难自知。
他最后反而不决定这么做了,打算直白一些。
“逝者已矣,节哀顺变。”
“你既然认识侑荼老爷子,侑荼老爷子又和巳人先生相交甚好,我,则是巳人先生的学生。”
“如此算下来,你曹二柱,便也算是我徐小受的朋友了,我大不可能让你陷入泥沼,所以想问你一句……”
朋友……曹二柱听得微微失神。
从来只有他主动问别人交朋友的份,鲜少有人主动说自己是他的朋友。
哪怕这个朋友,看着不像是个人。
曹二柱将阵盘脑袋抱得更近了一些。
他以自然为友,山水相伴,就算这只是一块会说话的铁疙瘩,都不会轻视人家。
最后,他觉得俯视不太好,便将朋友举到了面前,平等相望:
“小受哥……”
在二柱的眼里,铁疙瘩会说话,肯定是修炼出灵了,年纪比自己还大,是需要尊称的。
如若对方不主动说要交朋友,他的称呼其实是“小受前辈”。
当下,他对着这个新朋友问道:“小受哥,你想问俺什么,俺一定如实回答!”
“接下来,二柱你有什么打算呢?”尽人直入正题。
曹二柱眼里顿时闪过迷茫。
二十六年,他只与小镇、青原山作伴,外界的一切,都是未知。
他的打算是安葬完老爹之后……
没了。
或是离开小镇,去往他方。
或是进入炼灵界,但炼灵界怎么进入,在哪里,需要什么……一概不知。
曹二柱无助地望了一眼老神仙,又觉得这不是外人可以帮自己决定的事情。
独立自主,才是大丈夫。
他垂下脑袋,略显沮丧道:“俺不知道,老爹说俺不聪明,出门容易被骗,也许俺应该继续待在小镇中。”
“这是你想要的吗?”尽人问完,见曹二柱张口,再道,“摸着你的良心,回答这个问题。”
良心……曹二柱摸上了自己的胸口,很快坚决地摇头:“不是。”
“你所向往的,方才已经告诉我了。”
尽人都不需要问,就知晓能为半圣之战而激动得无法自抑的家伙,定不可能甘居一隅。
曹二柱定会踏及炼灵界!
道穹苍已经知道了这个“绝世天才”,就绝不可能放过他。
“如果你要加入炼灵界,我的个人推荐,是加入……圣神殿堂!”尽人说道。
梅巳人立在后方,忽而神情异样,惊讶回眸,看向了阵盘脑袋。
他本以为徐小受要开始他的表演,将曹二柱拐入圣奴,或者他的天上第一楼。
这加入圣神殿堂,又是个什么说法?
“圣神殿堂……”曹二柱呢喃着,竟没有问出这是什么,显然他略有耳闻。
“圣神殿堂是大陆第一正义势力,背靠五大圣帝世家,根深蒂固,上限极高。”
“你只需去往玉京城,亦或者其他大城,找到一处圣神殿堂分殿,说你要加入‘白衣’。”
“记住,你只能去‘白衣’,不要加入‘红衣’,红衣水太深了,圣神卫什么的则不够格,你就不用考虑了。”
“会有伯乐,很多很多的伯乐,一定会有的!他们会识得你这匹千里马,你将会一路青云,康庄直上。”
“但最后,切忌,二柱你不要进入高层。”
“你的性格,不适合加入他们圣山总部,那是一滩浑水,你只适合当一员猛将,在外作战。”
“就算他们予你白衣执道主宰的位置,不要接!”
“但那个时候,接不接,或许已不是你能自己说得算的事了……但如果是你的话,说不定真能拒绝。”
尽人掏心掏肺地说完,自个儿都无比唏嘘。
他知道,这一条路,如果当时没有那一颗烬照火种,更没有后续守夜、八尊谙等其他事情。
在本尊出灵宫后,在认识这个世界的本质后,想要背靠大树好乘凉时,是最好的出路。
他将不曾走过的路,放到了曹二柱的面前。
曹二柱没有第一时间答应,而是反问道:“小受哥,你们是圣神殿堂的人吗?”
他还看向了梅老神仙。
梅巳人笑着摇头,瞥了眼阵盘脑袋。
不管徐小受出不出于“赤诚”,他认可徐小受的路,自然也会向着自家学生。
“老朽不是,老朽是天上第一楼的人。”
“天上第一楼?”曹二柱眼神异动。
这个名字,通俗易懂,很符合他的胃口,主要是还有老神仙在
老神仙总能给人以“亲人”的感觉,虽只是山下偶遇,一夜逢缘。
但这是其他人相处再久,都难以做到的。
老爹死后,在这个世界上,曹二柱能抓住的稻草,只有刚认识的老神仙和徐小受了。
“别听巳人先生胡说,天上第一楼屁都不是,圣神殿堂只要想出手,覆掌可灭。”尽人赶忙出声,言语声中多了几分责怪。
梅巳人低笑几声,不再言语。
他念头通达了,徐小受是真在为曹二柱考虑,而不是在为他自己考虑。
——不愧是老朽的学生!
“小受哥,你呢?”曹二柱看向阵盘脑袋,虽然不觉得铁疙瘩也会是有身份的人,但他平等尊重。
“现在重要的是你,你的态度最重要!”尽人没有正面回答。
“俺……”曹二柱迷惘,“都可以。”
“也许没这么急呢?”梅巳人甩出了他的扇子来,深知曹二柱对这个世界知之不深,该要多作了解之后,再行选择。
“骚包老道,不会给他时间的。”阵盘脑袋里头传出来的声音很是严肃,“被动选择和主动选择,又大不一样。”
梅巳人默然,他了解过自家学生的过往。
这点,确实徐小受最具有发言权。
“骚……那个,是他吗?”曹二柱指了指天上,已经能从对话中匹配上小受哥的称呼和人了。
“是的,他叫道穹苍,同你老爹齐名,都是十尊座。”尽人无所顾忌地说道,反正该听的都会被听。
“他,是什么势力?”曹二柱感觉道穹苍这个名字很熟悉,该是听过几多次了才是。
尽人一时沉默,这可就有些操蛋了。
他深知直接说出来,必然会让曹二柱有所误会,还在斟酌之时……
“圣神殿堂,当代殿主!”梅巳人笑着回答了,似乎早料到自家学生最终言辞将有所相悖。
“啊?”曹二柱神情即刻显得十分抗拒,对着阵盘直摆手,“那俺不加入圣神殿堂了,他不是一个好人。”
“嘶,怎么说呢……”尽人无奈,脑海里闪过骚包老道的许多面,道:
“他确实不是个严格意义上的好人,但也不是个绝对意义上的坏人,姑且当作……中性人!”
“圣神殿堂,更加是大的很,骚包老道绝对有容人之量,不会计较你方才给他的一拳的。”
“白衣的理念,更十分符合你的性格。”
“只要你不理会别的事情,专心清剿大陆各般黑暗势力,白衣是你最好的归宿。”
黑暗势力……曹二柱眼珠子提溜一转,从无人的夜空,瞟向了梅老神仙,最后落到阵盘脑袋上,问道:
“白衣,是好的?”
“对!”
“天上第一楼,是坏的?”
“……”
这尽人无法回答。
他不这么认为,但外界该是这么认为。
梅巳人失笑一声,轻摇折扇道:“世事无绝对,没有非黑即白一说。”
“可很多事情,就是非黑即白,大是大非面前,更加没有灰色地带。”曹二柱掷地有声。
尽人、梅巳人同时惊讶,这是二柱能有的觉悟?
谁道二柱不聪明?无非大智藏于心!
“老爹说的……”曹二柱心虚地补充了一下。
“你老爹是对的。”尽人沉沉出声,“从当下情况看,天上第一楼,就是坏的,就是圣神殿堂的对立面,就是黑暗势力!”
曹二柱再看回老神仙。
他看到老神仙身后有千千万万个持剑学子,这是真正德高望重之人才有的“相”。
“圣神殿堂不一定完全是好的,但还有白衣这些……”
“天上第一楼是黑暗势力,老神仙却一定是个好人……”
曹二柱呢喃自语,眼神有些凌乱,“俺不太理解,但好像,能够接受。”
这确实很是复杂,说不清、道不明,尽人能感觉到二柱的为难。
曹二柱很快捋顺了思路,再问道:“我老爹,又是什么?”
“他跟侑荼一样,闲云野鹤,相当于没有立场。”梅巳人说道。
“不!”
尽人出声,第一次如此坚决地反对自己老师。
梅巳人有些惊讶,“你说。”
尽人灵念去过常德镇,更晓得魁雷汉的状态,深深道:“被动的闲云野鹤,和主动的闲云野鹤,是不一样的。”
曹二柱若有所思。
老爹,是被困在小镇的吗?
他突然有些向往老爷子的生活,也许自己真正想成为的,是那一种!
尽人适时再道:
“而如你所见,虽我不曾见过侑荼老爷子,但也敢断定,他只是暂时的主动。”
“一旦外界有变,他也闲云野鹤不了。”
“甚至入局之后,他再也无法左右自己的主动权,将比你老爹更加被动!”
曹二柱眼神,登时更加凌乱了。
他苦苦思索着,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我说得很混乱,是吗?”尽人一叹。
“不是的,俺其实能够理解小受哥你的意思。”曹二柱摇头之后,复又点头:
“俺只是在想,为什么好的不全是好的,坏的不全是坏的,主动的、不主动的,为何最后都将成为被动。”
梅巳人听完此言,目光变得无比惆怅。
二柱的话,总能说到他的心坎上去,他欲言又止,最后并没有出声。
他梅巳人,无法给出答案。
“这是一个‘错误’!”
空荡荡的安静之中,尽人平地惊雷,惹得曹二柱、梅巳人都惊眸视来。
“二柱,不用怀疑你自己。”
“错不在你老爹,不在侑荼老爷子,不在圣神殿堂,乃至圣奴、天上第一楼……”
“错的,是当下‘混乱’本身,是‘错误’自己,这是时代使然,是大局使然。”
一顿,尽人感觉自己思路清晰了:
“二柱,你点醒了我。”
“我曾问过八尊谙类似的问题,也问他要一个答案,他给过我一个‘自由’的答案。”
“当时的我颇为认同,而今经历诸多,我想,便是圣奴的理念也有所偏颇,这也许正是桑老和八尊谙背道而驰的原因之一。”
“这般局势下,只有从根本上,或从制高点上去解决问题,混乱,或许才能得到根治。”
夜风微冷,梅巳人头皮微麻。
徐小受的话他听懂了,时局为树,“根医”是圣奴,“制高点上医”是圣神殿堂,不论哪一方胜,错误得以解决。
但身在此中,难辨真我,上下齐医,苦的是树本身,和寄生于树、乘于树下的一切。
圣神大陆,当今圣战不休,风雨飘摇,便是对此言论最好的解释。
曹二柱认真倾听着,不知心头所想,更不知听不听得出这番话中的深意。
尽人转而笑对上了老剑圣,似有所动道:
“巳人先生,我明白天上第一楼要为何而存在了。”
“为何?”
“终止错误,改写千秋!”
梅巳人险些不敢怀疑自己的耳朵,更觉脑仁发疼。
你是要逆天!
你比八尊谙还猖狂!
“什么意思?”曹二柱低头望来。
尽人笑道:“一棵树都病入膏肓了,最好的方式已不是从头医、从脚医,而是砍了,再种一棵,反正土地还算肥沃。”
曹二柱再有所悟,继续思量起什么来。
梅巳人则惊异于徐小受的恣意狂妄,更为“天上第一楼”这本为随意之名,真被赋予了与名匹配的意义之后的未来而忧。
明月皎皎,山风习习。
青原山一切依旧,又似乎有所改变,天亮了一些。
良久的沉寂过后,曹二柱憨憨笑出了声来,“小受哥,俺知道八尊谙,也知道圣奴。”
“你八叔嘛,你说过。”尽人不意外,魁雷汉大概率打过预防针,或许也并不想让曹二柱加入圣奴。
“他们是黑暗势力,但也不全坏,是吗?”
“嗯哼。”
“圣神殿堂是有白衣,但俺不喜欢了,不会加入的。”
“为什么,因为骚包老道?”
“是的,小受哥,老爹不让俺和天机术士玩,靠近都不行。”
“呃,你老爹是对的……”
“小受哥,你是个好人。”曹二柱的转折是真的转折,突兀地像是在掰断树枝。
“啊?”尽人懵了一下,“使不得,使不得!”他给突如其来的好人卡发懵了,怎么突然搞这些,玩我呢吧?
“小受哥,你也是天上第一楼的人吧?”曹二柱语出惊人。
谁道二柱不聪明?
尽人吓到了,二柱能分析出来这些,他大感意外。
“不!”然他是截然反对的,“我并不是天上第一楼的人。”
“呃?”曹二柱本来还有些得意,一下给打落到低谷去,“俺错了吗?”
“其实也没错,只是根本乱了、主次乱了……”尽人一笑,淡淡道:
“天上第一楼,是我的!”
曹二柱心头一震,看到的是一个阵盘脑袋,感受到的是一股无与伦比的庞大的势。
他张大了嘴,不敢相信地看向梅老神仙。
梅巳人含笑点头,折扇合起。
“是他的。”
这一瞬,曹二柱终于弄明白了。
方才小受哥对天上第一楼下的定义,为何那般直接,那般断然,仿佛他就是那个主人翁……
原来,没有“仿佛”!
他,真的可以做主!
“终止错误,改写千秋……”
这是一个无比宏大的梦想。
却也是初涉世界,宛如惊兔一般的曹二柱,在迷失中能见到的这青原山夜空中的第一道光。
他总是能说出这些很厉害的话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什么的……
他的身边,也跟着老神仙这样的德高望重之人,老爹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他是对真心在对自己好,在为自己谋划未来,也是第一个主动跟俺交朋友的,之前没有这样的人……
他连一句跟“李大人”那样古怪的话都没有,只劝光明;也不似“鱼知温”那样用“余星星”来欺骗自己,坦诚待人……
当天边轻吐鱼肚白,一月难再蔽繁星,夜色退幕,雪露沙华,青原山一日又新之时。
“老爹,俺要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
“俺,要自己来选择!”
曹二柱目光变得极为坚定,拳头都攥紧。
这代表着,他已不给自己后路走了,他要独立自主,成为一个大丈夫!
“小受哥……”
“曹二柱……”
便在他出声的同时,阵盘脑袋也说话了,时间上刚刚好,没有丝毫差迟。
“你先说。”曹二柱急忙伸手有请。
“呃,你先说吧……”
“不不,小受哥先说!”曹二柱拳头都松开了,是的,他就是这种坚定可以被意外打断的人——又不敢继续坚持了。
“要不,我们一起说?”尽人如是建议。
曹二柱神情一呆,很快嘿嘿笑出声来。
小受哥总是这样,很对胃口,提的建议也是自己没想到,但很好玩的方式,二柱很喜欢。
“好呀。”
都没有数数。
都没有眼睛可以对视。
都没有多作停留,刻意等待。
风雪之中,曹二柱突然开口的时候,尽人也就不约而同说出来了:
“俺可以加入天上第一楼吗?”
“你愿意加入天上第一楼吗?”
这听来像是异口同声的两句话,在落定之时,惹来曹二柱和阵盘脑袋,发出哈哈大笑。
他俩像极了俩大孩子,笑着笑着,又突然蹲下,然后索性坐在雪中。
一个拍手,一个拍它的阵盘脑袋……
继续咣咣大笑,乐不可支。
“这,不就是孩子吗?”
梅巳人抓着他的纸扇,唇角含笑地望着这一幕,望见风雪溅尘,思绪不断随风飘远、飘远……
英雄相惜,年少轻狂。
何其相似?
何其妙哉?
这,就是活得久的好处吗?
他的目光之中,有唏嘘,有怀念,有羡慕……
他仿佛看到了当时风雪下也是这样子的两个年轻人,桀骜不驯,狂妄无比。
画面破碎,大笑渐远。
世界,仿若跟自己有所脱节。
当眸光最后落到太城剑上的紫红之时,梅巳人手指轻轻挲过剑身,神情痴怔住了。
于是,风雪凭添黯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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