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一阵急促而凄厉的叫喊声,突然在村子中响起。ochen
“公子,我的小公子……你,你在哪儿啊……你,到底在哪里啊……别吓我……”
全身疼痛、疲惫不堪的甄鑫,露齿而笑。
他始终没有在人群之中见到俞婆婆,看来她是把自己藏得相当稳实。这时听着村子里没了动静,才出来冒个头。
这也是个,老机灵鬼!
真好!
满眼焦急的俞婆婆,一路喊着“小公子”颠着过来。
有村民开始陆陆续续地从各自的屋里探出脑袋,目光随着俞婆婆,警惕地移动。
看到正在吃力地给小六解着绳索的曾夫子,俞婆婆脚步一乱,结结巴巴地说道:“曾……啊,那个,夫……嗯,要……不要帮忙……”
曾夫子艰难地站起身,张口欲言,俞婆婆却绕了个小弯,从他面前飞奔而过,向正在招手的甄鑫,狂颠过去。
“哎呀,我的小公子,你怎么了,受了这么重的伤……该死的强盗!在哪,我,老婆子要跟他们拼命!”
俞婆婆上下检查着甄鑫的身子,双手抖得厉害,不知是吓得还是气得。
“我没事的婆婆,都只是一些皮外伤。”甄鑫努着笑脸,双手下垂,护着自己的要害部位。
“还说没事?你看看,流了多少血!哎呀,这胳膊上少一块肉,腿上还多了一个洞!老天,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的小公子?”
俞婆婆心痛得几乎无法呼吸,瞧着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的海盗们,怒气勃发地尖声叫道:“阿黎,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你是怎么保护小公子的?”
摇摇欲坠的阿黎,抿了抿嘴,并未说话。
“姓丁的,还不叫你那个懒婆娘赶紧把药找出来,人都快死了,你们没看到吗?”俞婆婆声音越来越高昂,几乎响彻了全岛。
苟弟不由地往菜帮两人身后靠了靠。直觉告诉他,这老婆子,很危险!自己竟然还给她下过药?可千万别让那老婆子看见自己!
徐夫人翻了个白眼,转身入屋寻药。
这些人中,倒是她受伤最轻,而老丁也是浑身是血,伤痕累累,右腿处更有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让他已经无法站立而瘫坐地上。
俞婆婆拉来一把凳子,摆在身前,冷冷哼道:“坐下!”
甄鑫挠挠头,便坐了下去。
却未料到俞婆婆一把将他扯开,骂道:“我说你怎么回事,我把凳子给你摆好了,你还跟木头般地杵在那,难道要我这个老婆子把你这个大小姐端过来不成?”
甄鑫怔怔地顺着俞婆婆喷出的口水看去,原来,她是要让阿黎坐下啊。
阿黎抿着嘴,艰难地走了两步,一声不吭坐在凳子上。牵动着全身的伤口,让她眉头深深皱起。
“你们几个垃圾货,全把头扭过去,把眼睛给我闭上。谁敢偷看,老婆子回头挖了你们!”
苟弟三人一哆嗦,齐齐转过臀部,夹紧菊花。生怕一不小心,让人误会他们说了什么。
俞婆婆一巴掌拍飞从阿黎肩膀上露出的两只大眼珠,嚷道:“跟你说了多少次,女孩子,就该在家里煮煮饭,做做女红,玩什么刀枪棍棒?你这样子,以后小公子怎么办?我死了以后,谁去照顾他?”
阿黎强忍着昏厥感,低下眉头,一动不动地静静听着,眼珠子悄悄地转着四处寻找那只被拍飞的墨猴。
“我说的话,你听到了没有!”俞婆婆又不耐烦地叫道。
“嗯”阿黎轻轻地哼了一声。
甄鑫挠挠头,一瘸一拐地走到老丁身边,看着满脸苍白的老丁,又挠了挠头,往曾夫子那走去。拿着惨破的三棱刺,将捆在小六身上的绳索切断。
这两人也受了点伤,不过并非海盗所致,而是被村民推搡踩踏造成。
那边,俞婆婆发出一声惊呼,随后又是一阵阵的抱怨。
“你怎么回事,为什么把自己伤成这样?你要是残废了,甄公子怎么办?难道我们家小公子,还得照顾你吗?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把身子弄得这么难看,小公子若是不喜欢你了,我看你只有找个角落哭死算了!”
“这姑娘,不能要了,一点都没有女孩子的样”!
“你再敢这样,我就敢让甄公子休了你!”
夕阳欲下,清风浮起,吹去弥漫在村子上空的血腥之气,一切重归安宁。
甄鑫看着渐渐安静下来的小岛,悠悠地叹了口气。
岁月并未静好,这份来之不易的宁静,都是阿黎一身的伤换来的!
……
太阳已沉落海面许久时间,可是夜色依然还没到来。
村子里升起袅袅炊烟,如同以往每一天的这个时刻。只是往日里叽叽嘈杂的归鸟,今日却早早地没了声息。
粮食最终没被海盗抢走,这对于大多数村民来说,便已知足。至于其他,有人生有人死,有人残有人伤,跟他们似乎并没有太多的关系。
这一天海贼的入侵,无非就是让他们经历了一阵子的惊慌,如同石子落入海面,溅起半朵不起眼的浪花之后,再无声息。
这是一场大胜,而且是以弱胜强的绝对大胜!可是甄鑫心里,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喜悦。
看着躺在自己身前,目光逐渐浑浊,嘴里依然不断地涌出黑色血块的瘸子,甄鑫突然觉得,自己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来看待这个似乎熟悉却又陌生的小岛。又该用什么样的心情,去理解这些一起生活了十年的大宋遗民。
当海盗们押着这些村民以逼迫自己时,甄鑫其实是有过放弃抵抗的念头。他确认海盗不会立时杀了自己,这也是自己最大的依仗。
因此甄鑫绝对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村民在自己面前被海盗杀害,哪怕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保护这些村民的责任与义务。
而当许多村民在海盗的逼迫之下,劝自己投降、甚至咒骂自己时,甄鑫其实也没有太多的愤怒。
如今想起,那时,应该更多的是一种解脱,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从此,自己便可以跟这些人彻底绝了关系,不需要考虑他们的未来,不需要琢磨他们的生死。
更不需要去关心他们明天是否会依然面朝大海,却没有花开。
只要自己有机会离开这个小岛,带着阿黎,便可肆意遨游于这个世间。前方虽然会很艰难,会有许多风险,但必然会有毫无牵挂的自由!
这个岛,这个可以磨灭所有意志的囚笼,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让他留恋了。
也许,不该去责怪这些村民。一切的起因与幕后之人,都是卢岛主。
正是卢岛主,才会让这些人已经忘却了反抗,只求苟安。
当顺从成为一种习惯时,这些村民不仅仅只是顺从于饲养他们的卢岛主,也会不由自主地顺从于准备杀害他们的海盗。
甚至为了自身的安全,下意识地选择牺牲同伴。
这不仅是畏敌惧死,也不仅是胆怯无能,而是已经成为习惯的懦弱。
他们早已忘了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岛上,也失去了辨别是非的基本能力,根本不清楚到底是谁在圈养着他们,也不清楚自己已经成为了被圈养者。
与外界完全断绝联系之后,把这个小岛当作唯一的世界,相信他们所拥有的平安与幸福。其实,不过是一群还有呼吸的行尸走肉,连乌合之众都谈不上!
甄鑫并不觉得自己有权力去批判他们的这种行径,但是,他可以决定自己从此远离这些人。
这种人,其实比海盗还可怕!
可是,当这位佝偻着身子的瘸子,在人群之中挥起他的拐棍时,甄鑫突然又感觉到了迷茫。
他对岛上这些村民的认知,就一定是正确的吗?
终于有两三个村民离开自己的屋子,帮着收敛死去的村民。
除了躺在甄鑫身前,被村民称为“毛头”的瘸子外,还有三个村民在这场袭击之中丧生。一个被入户搜粮的海盗杀死,两个在混乱之中被踩踏而死。
“甄,甄公子……”毛头努力地睁着浑浊的双眼,看向甄鑫。
甄鑫伸出手,默默地把住他抖抖索索的胳膊。
毛头全身上下皮开肉绽,两条腿已经全部折断,肚腹之下,流出的一截肠子沾满了灰土。
即使是以后世最好的医疗条件,也再难将他救活,更别说在如今的这座小岛之上。
此次海贼入侵,这是唯一一个让甄鑫心生歉意之人。
他本来可以与其他村民一样,苟安于人后,却偏偏在最危险的时刻,挺身而出,因此丢了性命。
那么,凭什么自己就认为,其他村民就该为了自己招来的祸乱而去拼命?
自己曾经为了他们,做过什么吗?
他们,其实根本不欠自己分毫!
似乎感觉到甄鑫心里的纠结,毛头搭在他手上的胳膊微微动了动,皱巴巴的脸上努出一些让人看着极为难过的笑意,说道:“别怪他们……”
甄鑫苦笑着答道:“毛叔放心,我不会怪任何人的,这事本就因我而起,你们,都是受我牵累。”
“那……那就好。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甄鑫微微一怔,随即坚定地点了点头,说道:“无论我去哪,都一定会回来的,即便是卢岛主不再管他们,我也会为你,为所有的村民,一个个养老送终!”
毛头脸上现出欣慰的神色,随即有些黯然。
“卢岛主啊……甄公子,我,我想求你一件事。”
“您说!”
“若是你,有见到卢岛主,帮我问一声,为,为什么?”
为什么……
是啊,卢岛主到底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要圈养这些人?
为什么要把所有人都养成废物?
为什么又把所有人都扔在这个小岛之上,不管不问?
“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找到卢岛主,并问清楚的!”甄鑫看着毛头已经闭上的双眼,坚定地说道。
毛头嘴角勾出一丝满足的笑意,眼皮努力抖动,却再没力气睁开。
甄鑫扶着他的胳膊的手,禁不住一紧。
毛头胸腔一鼓,已经干裂的嘴唇竭力张开着,似乎在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想说些什么。
“毛叔,你,还有什么需要小子去做的?”
毛头依然闭着双眼,摇了摇头,勉强说道:“甄公子,你唱的小曲真好听……我,我也唱一支给你……”
甄鑫不忍拒绝。
却听得若有若无的歌声,从毛头的嘴里断断续续地响起: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
声音微弱,曲不成调。却如一记重拳,狠狠地击中甄鑫的心胸,让他在那一瞬间,几乎无法呼息。
“抬望眼……仰天长啸……”
来到这里,甄鑫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这个时代的一份子。可是啊,他也是有故国之人!
甄鑫始终在回避着一个问题,若有一天,重回故土之时,到底应该以一个什么样的身份?
是一个四处逃命的亡国之奴?
还是一个投身于蒙古人膝下的汉人之贼?
“壮怀……激烈……”声音渐低,终于再不可闻。
甄鑫看着蜷着四肢,安安静静地沉眠的毛头,两行泪水,默默地流淌而下。
“三十功名尘与土……”歌声却突然再次响起。
不知什么时候,老丁单膝跪在身侧,右手抚胸,强忍着伤痛,仰天嘶吼:“八千里路……云和月……”
两个正在收敛死者的村民,朝着毛头,缓缓单膝跪下,应声和道:“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曾夫子背手而立,数行浊泪滑向抖动着的灰白胡须。
站在他身后的小六,原本茫然的眼神之中,似乎燃起熊熊斗志,引吭而歌:“靖康耻,犹未雪……”
又有数个聚拢而来的村民,眼中含着悲怒之色,或高昂或低沉,或粗粝或雄浑,放声而唱。
“臣子恨,何时灭……”
“……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朝天阙……”
参差不齐的歌声,带着最后的倔强,慢慢地消融于渐暗的夜色之中。
只余村中的烛火,或明或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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