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第二次接头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石田裕子撑着一把油纸伞缓缓行走在金牛湖畔。 脸上吹来丝丝缕缕的凉风,呼吸带着雾水的清新空气,让她感觉十分的舒爽。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在雨中这样漫步而行了,潜伏的生活枯燥而烦闷,天天都是提心吊胆过日子,经年累月下来精神上地压抑可想而知。 此刻,她的脚步轻快,像是一只出笼的小鸟。 方如今承诺做完这件事之后,可以给她换个身份,让她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 这个结果已经完全超出了她的想象。 想到以后可以能够天天和儿子生活在一起,石田裕子压抑的情绪慢慢消融,心里仿佛有蜜糖散开,甜滋滋的让人沉迷。 湖边她之前也曾经来过多次,但哪次都不如这次令人感到愉悦。 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再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今晚,她要竭尽全力将自己的角色演好。 此时距离接头地点还有近一里地的样子,忽然从水面上荡过来一艘乌篷船,依稀能看到一名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舟子摇橹荡舟。 石田裕子并未太在意,此时湖面上还有不少星星点点的渔火,想必是渔人想多网一些鱼再靠岸歇息。 她继续快步前行,然而就在这时,乌篷船已经到了近前的岸边,只听舟子低声道:“上船!”
石田裕子登时就是一怔,但她是搞报务的,耳朵极为灵敏,只听了两个字便认出了声音的主人正是和自己在咖啡馆中接头的男人。 伊藤广志还以为石田裕子没有认出自己,又说了一遍:“是我!一块砂糖和一杯加两块糖的咖啡!”
这是接头的暗号。 石田裕子停住脚步,看向他。 “上船!接头地点暴露了,有人跟踪我!”
伊藤广志解释道。 既然两次接头的地点都是三浦和一确定的,自己一定在他的监视之中。 澜水咖啡馆虽然没有发现尾巴,但并不代表不存在,他始终相信自己的身后跟着中国特工和三浦和一的人。 石田裕子略微迟疑了一下,还是上了船。 伊藤广志将乌篷船划离岸边,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石田裕子还是头一次在金牛湖坐船,尤其是在下着小雨的夜里,更是感觉不同。 借着岸边几座建筑透出的朦胧灯光,只见花卉环周,烟水明媚,岸线曲折。 但她收回目光时,伊藤广志开口了:“秋田君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石田裕子不说话,轻轻摇头,幅度很小。 伊藤广志忍不住皱眉望向她,中感觉她的动作很别扭。 石田裕子指了指自己的脖子。 伊藤广志在咖啡馆中就觉得石田裕子的这身打扮有些奇怪,当时又想不起是哪里奇怪,现在一看这才明白。 原来她在咖啡馆中给自己递纸条也是迫不得已。 “你不能说话?”
石田裕子微微点点头。 不能说话,这怎么开口交流呢? 石田裕子从手包中掏出一管口红,将其拧开,里面并没有什么口红,而是一个纸卷。 伊藤广志接过纸卷,揣入怀中,现在的光线太暗了,无法展开阅读。 乌篷船继续前行,和前面的几艘乌篷船汇到了一处,齐齐向西驶去。 数条橹桨打破了水中的倒影,搅动着被雨丝刺开的湖面,黑漆般的湖水层层散去,渐渐地又合拢回来,形成丝丝缕缕、连绵不断的波澜。 不远处,就是一片荷花。 石田裕子以往在白天的时候见过,很美—— 茂盛的荷叶密密匝匝地挨挤着,风拂过也只能让它们轻轻掀动一下,绿浪之中,偶尔泛起一点点嫣红,却是一朵朵晚开的荷花,刚刚绽开粉嫩的娇靥,宛如一个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正从碧绿玉盘似的荷叶间探出头来,偷眼斜睨岸上行人。 这里曾经是南宋的宫廷酒坊,湖面种养荷花。 夏日清风徐来,荷香与酒香四下飘逸,游人身心俱爽,不饮亦醉。 然而,此时的石田裕子却没有心思欣赏此处的美景,一个疑问自心头猛然升了起来—— 他为什么还会把自己带到这里来呢? 伊藤广志似乎猜出了她内心的想法,低声道:“我刚才说有人在跟踪我们,带你过来就是想请你证实一下。你只需要往岸上看就行了。”
他们这艘乌篷船夹在其他的乌篷船之间,缓缓驶到那片荷花处,果然看到两个人在岸边的凉亭里鬼鬼祟祟的,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由于并不能百分百确定李垣就是薛老板,方如今并未对石田裕子如实相告。 石田裕子初始还以为伊藤广志说被跟踪只是个借口,此时看来却是真的,她不由地心头一紧。 方如今不是说不派人监视吗,难道是不信任自己? 在石田裕子杂乱如麻的思绪中,乌篷船渐渐远去。 在湖心岛的岸边,乌篷船停了下来,伊藤广志将船舱两边的黑色布帘放下来,点燃了马灯,这才迫不及待地打开了怀中的纸卷。 上面是几个公司的名称和职员的姓名。 “这就是轻舟小组的组织架构和成员?”
伊藤广志问石田裕子。 石田裕子点头,从手包中拿出纸笔写道:“我曾经试图去通知光华公司等,但发现他们都被监视了,电话也无法打进去,再后来,几个地方的大门也被关上了,听说是有人被抓走了。我问过周边的一些人,但这些人对此都是缄默不言,这些中国人似乎很怕惹祸上身……” 工作做了很多,但都无从查证。 但道理也讲得通,情报工作本来就是这样,很多事情都无法找到人证。 这一点,石田裕子也并不担心。 伊藤广志看着白纸上的一行行日文,眉头紧紧锁了起来,看来“轻舟”小组的覆灭已经是无可挽回了。 “那秋田真宏到底是怎么暴露的?”
这是伊藤广志最关心的问题,也是查明“轻舟”小组暴露案的重中之重,更加关系到他是否能够洗清身上的嫌疑。 石田裕子低下头,在纸上沙沙地写起来。 “我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秋田在和薛老板的两次接头都失败了,他让我发报给总部询问具体原因,可是刚刚等到回电不久,就出事了。”
石田裕子神情落寞。 伊藤广志仍旧是眉头紧锁,自己身后一直都有中国特工,怎么敢轻易地接头呢? 眼前的这个女人怕是还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薛老板”吧,否则还不定会惊成什么样子。 “会不会是秋田自己出了问题?”
伊藤广志带有引导性地问道。 石田裕子摇头,继续写道:“这个我就不清楚了。他在外面的事情很少对我说起。”
伊藤广志道:“你再好好地想想,他之前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的话?”
真相往往隐藏在某些细节当中,伊藤广志希望石田裕子能够好好地回忆一番,从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石田裕子轻轻捋了捋耳边的秀发道:“哦,对了,出事的那天他找到我,曾经跟我说起过锦森印刷厂的事,好像是上海来的一位富家公子跟起了冲突,也希望让总部那边核实一下这位公子的具体情况。但后来停电了,电台的电池恰好坏了,电报就没有发成。”
郑耀庭强势跟熊田秀男在一号码头抢工人的事,迟早要被日本间谍查到,现在通过石田裕子之口说出去也不是不可,可以赢得对方的信任。 石田裕子盯着对面的伊藤广志,但是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波动。她知道对方一定是个经验老道的特工,对自己的怀疑尚未解除。 伊藤广志在脑海里思索着,如果是因为熊田秀男暴露而牵连到了秋田直宏,那么这件事就说得通了。 但是,想要解除自己身上的嫌疑,怕是也是不容易,毕竟现在这都是猜测,一时半会儿也不大可能找到证据。 “谢谢,你给我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调查思路。”
伊藤广志嘴角微微露出笑意。 石田裕子也是莞尔一笑,随即秀眉紧蹙,继续写道:“请尽快调查清楚小组被破获的真正原因,我们也好尽快恢复工作,拜托了。”
伊藤广志点点头,道:“放心,我一定会的。从上海出发之前,三浦组长让我给你捎一件东西,一定要让我亲手交给你!”
说着,他伸手向腰间摸去。 然而,下一刻,伊藤广志赫然掏出一把带有消音器的手枪,黑洞洞的枪口直指石田裕子。 石田裕子脸上立时露出惊恐神色,来不及写字问明,嘴里只是发出含糊沙哑的声音。 “夏蝉小姐,你难道不想跟我说点什么吗?”
伊藤广志的声音很冷,脸上也露出阴恻恻的表情。 石田裕子面露委屈,用力地摇摇头。 伊藤广志咬牙道:“秋田君出事了,为什么你作为他的报务员,却安然无恙,这难道不奇怪吗?我希望今天你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否则,咱们特高课的规矩,你应该懂的。”
特高课对待叛徒的处置也是极为严厉,不仅仅会丢掉性命,而且在死之前肯定还要受非人的折磨。 当初,石田裕子在接受特工培训的时候也没少看这样的反面教材,那场面让人不寒而栗。 “我真的没有出卖秋田!”
伊藤广志知道她口不能言,便允许她继续写在纸上。 “不要以为你的小伎俩能够骗过我,中国人有句话叫作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想你也应该很清楚。”
石田裕子拼命地摆手,泪水顺着脸颊流下。 伊藤广志根本不为所动,恶狠狠地道:“我奉劝你还是说实话!我知道,在严刑拷打之下很少有人能够坚持下来,我并不怪你。但是你不要忘了,你是日本人,是帝国的一名特工,你现在还有再次向帝国表明忠心的机会!”
石田裕子仍是摆手,脸色凄苦。 伊藤广志将枪口微微前伸,顶在了石田裕子的前额,道:“我数到三,如果你仍旧是执迷不悟的话,那我只能是代表松井课长、三浦组长清理门户了!”
“一!”
“二!”
石田裕子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自己想的还是太简单了,和儿子生活在一起只能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了。 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三!”
当“三”字刚一出口,伊藤广志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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