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府。
书房内,盛序安正看着下面的人打探上来的消息。
一小部分是长安那边的,多的是关于盛烟的。在看见这些年盛家对于盛烟多有苛待时,青年苍白俊朗的脸褪去了些许平日的温柔,他望向一旁待命的侍卫。
“查清楚了吗,太子身死的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侍卫俯身,言行举止都透露着恭敬:“回公子,尚未,他们处理得很干净。”
盛序安没有说话,到底已经离开长安,现在不便再去思索有些事情。比起同长安和那个人有关的一切,他此时有更重要的事情。
青年的手轻轻地捏住桌上剩下的薄薄的十几张纸,微微捏紧,他未曾参与的阿妹的幼年,就苍白地写成了这十三张纸。
想起还住在那个小院一直不愿意回家的盛烟,盛序安眼中透露出担忧:“关于谢时的事情查得如何了?”
侍卫摇头:“同巡抚大人所言的一样,此人是安清王府不受宠的庶长子,身边的丫环名为槐花,侍卫名为玉苏,两人在官府都有完整的备案记录。他们接近小姐时并不知小姐身份,之前三年间对小姐也的确多有帮助,最后一起死在了那一场大火中。”
盛序安蹙眉:“大火查不出一丝痕迹吗?”
侍卫继续摇头:“所有痕迹都指向意外,若是要进一步探查,可能需要剖尸。”
良久之后,盛序安揉了揉眉心,摆手:“下去吧。”
剖尸,这一剖下去,他怕不是要剖了小烟的心。
侍卫应声而下,刚准备关上门,就看见首领青笛匆匆而来,他避让开,青笛快步奔进去:“公子,不好了,小姐自尽了。”
盛烟是被人从棺材里面抱出来的。
彼时她已经因为窒息快要失去意识,棺材门陡然被人用剑挑开,大片的空气不受控地涌入她的鼻腔。
一身黑衣的少年将她从棺材里面抱起,她抬眸那一刻,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已经是一个时辰后,她睁眼就看见了床边的盛序安。她才认了几天的便宜哥哥拿着她那封‘诀别信’,向来苍白的脸被气的染上一层薄红。
盛序安怒道:“盛烟,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流光但凡再晚一些打开棺材,你就因为窒息身亡了。”
流光就是那个一身黑衣的少年。
面对他的盛怒,盛烟垂下了眸,她身子往被子里面缩了一些,并不愿意去解释。
她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盛序安见她缩回身子,一瞬间心疼就盖过了怒火,他声音温和下来道歉,带着些急意:“小烟,哥哥不是在怪你,哥哥是担心。”
盛烟没有任何动作,她无法苛责一个哥哥对妹妹的担心。
但她也做不出任何的回应。
身下这张床让她没有任何的归属感,她更习惯躺了三日的棺材。他们都躺在棺材里,她也应该陪他们一起。
盛序安坐着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温声道:“小烟,答应我,只有这一次。”
盛烟答应不了,她下意识想要收回手,却被盛序安稳稳握住。
盛烟望向面前的人时,他也看向她,他们有因为血缘天然相似的眉眼。
“小烟,答应我。”盛序安重复着,始终认真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他的阿妹有一张柔弱的脸和一颗坚决的心,从她出生起,她便拥有他全部的爱,他希望她得到这世间想要拥有的一切,但绝对不包括她如今要的死亡。
他几乎是强硬地要将她从那个世界里面拉出来,但很快他发现他做不到,或者说只靠他做不到。
无论他重复几次,他的阿妹都只是安静地垂下眸,像是失去了灵魂的人偶。盛序安不知道自己为何心中会生出这般的比喻,但他急迫地需要一根绳子将她捞上来,捞回这个人间。
终于,他缓慢说出了那个人的名字。
“小烟,谢时他不会希望你这样的。”
他同她讲述他打探到的关于谢时的一切,少女眸中的光暗了又亮,亮了又暗,最后化为一片死寂。
她终于说了这几天开口的第一句话。
“可是,这不重要。”
几日没有开口,她的声音很低哑:“谢时曾经怎么样,我遇见他时,他就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我很抱歉,但是我没办法答应你。我答应过谢时的,我会永远在他身边,哥哥,我要做一个守诺的人对吧?”
盛序安一时无言,他想说‘不是’,在盛烟的目光中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守诺是对的,但是这样守诺是不对的。
他似乎可以同她讲万般道理,但是他最没道理。当年如果不是他们选择让盛烟隐姓埋名以养女的身份留在盛府,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情,也就不会遇见谢时,也就不会有现在这般的局面。
如何他和爹爹能够再有用一些,就不会护不住娘亲,小烟就不会被盛府这些人蹉跎折磨这些年。说到底,是他们无用。
从小被诗文熏陶着长大的君子,一瞬间失去了所有规矩礼仪的束缚,在床前躬下了身,流下了泪。
“对不起,小烟,对不起,是哥哥的错”
“小烟,对不起”
盛烟有些怔住,她掀开被子下了床,垂下的手不住地颤抖。
盛序安还在一句一句的道歉,盛烟从只言片语中无法拼凑出当年的真相。为何她成了盛府的养女,为何父亲、母亲和哥哥十几年未曾来见过她一面
但她并不愚笨,她身上没有什么可以被人图谋的,所以一回来便能让整个盛府低头的盛序安,他对她的好无论是愧疚还是真心,都是真的。
她没有办法宽慰他,他曾经是她很在意的一切的一部分,但那份在意对年少的她而言实在太重了,她因为一无所有被彻底地压垮。
是谢时将她拉了出来。
现在她对亲情已经没有那么在意了,她对于身世浅薄的好奇与期待,在谢时的死亡面前,变得如此地微弱和渺小。
她不知道自己要如何向盛序安传达这种感触,就像他不知道要怎么向她解释他和父亲母亲对她前十几年人生的缺席。
她抬手摸了摸盛序安的头,就像是抚摸那日偶然在路边看见的小兔子一般。她觉得自己还算冷静,她轻声说:“哥哥,不要哭,也不要伤心。”
她尝试表达:“哥哥,我想过的,我一个人继续去做我们之前约定好的事情,但是想了想,那样我好像不太开心。”
她将赴死说的很从容,脸上甚至带了些浅浅的笑:“哥哥,我想开心一些 ”说到这里,她轻轻将他抱住,很温柔又很残忍:“如果有来世的话,我一定选哥哥好不好?”
盛序安手指僵住,知道没有别的法子了。
他的手在地上轻轻敲了一下,片刻后,外面突然有侍卫闯进来:“公子,查到了查到了!没有死,人就在长安,就是听说回去的路上遭遇了山匪,不小心摔下了马车,现在什么都记不清了。”
盛烟几乎一瞬间抬头,接过侍卫手中的东西就开始看。
一张一张翻着,看见最后一张是谢时的画像时,她眼眸中的泪顿时落了下来。她抓紧身旁的人的衣袖:“哥哥,真的吗?”
盛序安立刻从她手中接过信件,一目十行看了起来,手摸上画像时开口:“墨是这两日的新墨,还未完全干。”
盛烟手无措地接过信左看右看,最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股脑跑到了院子中开始挖土。盛序安大概知道她要做什么,垂下眸掩去眼底的悲伤,陪她一起刨土。
信件上说,谢时五岁时被弟弟捉弄折断了小腿骨。
自然是假的。
这是为了让小烟相信,他特意让下面的人在信中编出的‘破绽’。他沉默地陪着盛烟挖着土。
两具棺材很快露了出来,盛烟推开棺材,根本不在意其可怖和难闻的气味,手向着尸体的小腿骨摸去。
没有断
没有断。
两具尸体都没有,都不是谢时,那其他两具应该也不是槐花和玉苏,只是巧合,手串可能是被落下的,伤口可能只是相似盛烟喜极而泣,被巨大的馅饼砸晕了过去。
盛序安一直注意着她,她倒下的那一刻,他忙将人抱在了怀中。
暗影中的流光走出来,上前点了盛烟的睡穴。盛序安将盛烟抱回至床上,盖好被子之后,沉默地关上了门。
院子里,流光冷冷地看着盛序安。
“小姐迟早会知道的。”
盛序安没有说话,沉默地看向院子里面的三具尸骨。
一天前。
尼姑庵中,青笛拦下了在房间里独自抄写佛经的盛映珠。
剑横在盛映珠脖颈前,剑刃上已经有了血珠,青笛只冷冷吐了两个字:“画像。”
盛映珠死死看着青笛,她认识他,她堂兄身边的侍卫,她儿时同父亲去长安的时候在李府见过。
“是为了盛烟吗?”
下意识问出这一句话的那一刻,盛映珠突然明白了自己用了十几年都没有明白的东西,那些她自小对盛烟的针对和欺负都变得可笑起来。
盛烟之所以一眼看上去像盛家人,不是因为盛烟是父亲外室生下的私生女,而是因为盛烟就是盛家的人,是小叔的女儿,盛序安的妹妹,她的堂妹。
而她因为这个误会,欺|辱了盛烟十几年。
那个人从幼时就跟在她身后乖乖唤‘姐姐’,永远会把祖母房中最好吃的点心端过来给她,面对她的冷漠总是甜笑着迎上来。
脖颈间的剑刃又深了一些,盛映珠泪流满面,她这十几年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她将那些关于谢时的画像全都交了出来,颤着声道:“这些都有些久了,我可以重新画一张。”
会和‘现在’的谢时更像,会更能够骗过盛烟。
她将每一张画像摊开:“你告诉堂哥,我会比那些画师画得更像,没有人会比我画的好的,我看了他很多很多年”
青笛半垂着眸,半晌之后,他放下剑:“我等你一个时辰。”
一刻钟后,盛映珠就将画像递给了青笛。
那是她暗恋了很多年的人,后来他和她自小就很讨厌的妹妹在一起了,再后来她用她暗恋了很多年留下的痕迹去试图救她已经没有生的希望的妹妹。
青笛离开之后,盛映珠用一根白绫结束了自己。
娘亲死之后,她被爹爹送到了这一方僻静的尼姑庵。
后来爹爹曾来看她,同她长谈了一夜。她不知爹爹口中那些话是真是假,但终究,她无法对疼爱了自己十几年的生父下手。
她手上不是没有沾过血,年幼以娘亲的喜厌为指引,肆意放大心中的恶意,对盛烟举起了屠刀。
及笄那年,为了保住娘亲在府中的最后一丝底气,她亲手杀了两个未出世的孩子。
午夜梦回,她总是被惊醒。
那些关于娘亲的爱和恨褪去之后,她不知要如何面对自己挥霍又惶然的一生。
不曾言善,不够穷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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