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鸢在院中的假山前立了许久,仿佛在遥遥注视着某个人。
他身上散发着血腥的味道,又面带温雅微笑。
他唤她“小妹”,又骂她“畜生”,他喂她吃糖,又拿马鞭打她……如此种种,就像丝丝蔓蔓的荆棘,将她困得一动也不动。
如今荆棘断了,他死了。
一个又一个诡秘的微笑带着刺人的冷意随风散去,夙鸢望着天,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叹息缥缈回荡,一次次撞击她的耳膜。
夙鸢忽然记起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日电光忽闪,大雨“唰唰”下个不停。
父亲重病,她跑去买药,出门时险些被车马踏死。
是他。
用身体挡住车马落下的铁蹄。
也是他。
将一车老小全部分尸。
雨势滂沱,落到地上,竟像是血一样鲜红。
而他握着她颤抖的手,柔声安慰:“小妹,从此往后没有人敢欺负你。”
……
一阵风疾吹散了记忆。
夙鸢眼睫一动,落下一滴泪。
“阿鸢……”
楚微遥知道她在这里,看着她的眼神,便知她已惘然地迷失了方向。楚微遥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扫了眼夙鸢背后的假山。
罗莱就葬在下面。
十二年的恨和怨,十二年的情与义。
恐怕连夙鸢都没办法在一时之间将它们分得清清楚楚……
夙鸢喃喃道:“阿遥,我忽然觉得自己是一个自私至极之人。李元狐无心帝位,我却强逼他踏上这条不归路;罗莱本可无虞,却因我而惨遭杀戮;至于你,本可畅游江湖,却为我所迫,困守云州。”
她如此垂头丧气的怔立当地,令楚微遥大吃一惊:“你在胡说什么?你只是在过度的牺牲你自己啊!”
夙鸢听她一言,愣了一下。
楚微遥继续道:“这十二年来,你为了我们的安危才去讨好罗莱,可你拼命去讨好的关系只会过度牺牲你自己,最后让你无法承受,所以你才想着利用李元狐从罗莱身边逃走,是不是?”
她盯着夙鸢,仿佛要透过她的眼睛看到她内心深处。
夙鸢无法正视她的目光:“我……”
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楚微遥有些难过:“你要明白,罗莱与你只不过是一段孽缘,你万不可因他对你的些许恩惠而迷失方向。你要清楚,他行事狠辣,不留余地,于人于己都必须死!至于李元狐,我虽不甚了解他为何如此矫情,但若不能将他推上帝王之位,他必死无疑。而我……”
楚微遥异常诚恳地说道:“你我相交一场,我想护你终身,又怎么样了?”
“阿遥……”夙鸢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起来。
这份感动似潮水般涌来,将她身心浸没。
楚微遥道:“你总说想要拼尽全力活下去,而且还要活得好一些。阿鸢,人生苦短,让自己过得好一点没有什么不好。往后日子里,我也只愿你随性而行,因为只有活出自我,才能不负此生啊。”
夙鸢怔愣当地,她原先犹如困兽犹斗,因为不愿楚微遥担心,什么事都是一个人担着、一个人想着,如今被她点破此时的心境,仿佛是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整个人活了过来。
“是啊……是啊……”
夙鸢低声重复着。
她本来就不应该是这样一个愁眉不展郁郁寡欢的女子。
楚微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想通了就振作起来,去做你喜欢的生意。洛家人已经来了,在前厅等你。”
夙鸢点头:“我们一定会过得比别人都好,我会把咱们的生意做得更好。”
楚微遥见她明眸微睐,又笑得灵动促狭,也慢慢放下心来。
洛凝烟与她的夫君姜博潮在客堂之上悠然品茗,夙鸢轻步而入,神情如常,仿佛并未受近日纷扰所影响。她甫一进入,便瞥见了日前呈献予太子的乌金宝盒。
洛凝烟见到夙鸢,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道:“这曼松茶,真是甘美非凡,你可得送我几盒尝尝。”
姜博潮在一旁低声道:“哪有这样找人要东西的。”
他语气略带埋怨。
洛凝烟反驳道:“这是我们姐妹间的情谊,你们男人哪里懂得。”
夙鸢笑着走上前来,接过话茬:“姐姐说的极是,我的东西便是姐姐的东西,姐夫若不收,反倒显得生疏了。”
姜博潮闻言,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想要掩饰,却一时语塞。
夙鸢吩咐张管家送来一些精巧的点心。
洛凝烟问道:“你府上还未添置下人吗?眼看着年关将至,正是家中热闹的时候。”
夙鸢淡淡一笑,答道:“自从父亲离世后,我便觉得格外孤单。兄长见我如此,便劝我出外走走,散散心。我正打算年后动身,所以府上的事情一直未曾上心。”
洛凝烟一怔:“你要走?”
夙鸢点头笑道:“这些年做生意,我本就常年在外奔波。这次出去也只是暂别,日后还会回来的。”
姜博潮皱眉道:“可太子殿下对你颇为看重,希望你能继续为他效力。”
夙鸢笑道:“那太子殿下是看重我夙鸢呢,还是看重‘罗莱义妹’这个身份呢?”
姜博潮被她问得一愣,讪讪笑道:“这……二者又有何区别呢?”
夙鸢故意道:“我看太子殿下是瞧不起我商人的身份。”
她的视线有意无意地扫过那乌金宝盒。
姜博潮见状,连忙将乌金宝盒递上前来,解释道:“太子殿下见你卧病在床,特命我们将此物归还于你,以免你忧心。”
夙鸢轻轻叹了口气,自语道:“这些大夫的口风,真是不严呐。”她随手一推,将乌金宝盒塞回姜博潮怀中,“送出去的东西,我从不收回。此物便送给姐姐和姐夫吧。”
姜博潮一怔,与洛凝烟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惊。
他们深知这乌金宝盒中装着的乃是南越上百张地契,价值连城。
然而,他们此行的真正目的,却是打探罗莱对朝中局势的态度。如今三足鼎立的局面已变为两方相争,罗莱这个中立方的态度变得尤为关键。
然而,夙鸢却先发制人,打断了他们要说的话。
此时,外面传来脚步声,洛凝烟与姜博潮立刻站起身,恭敬地躬身道:“父亲。”
御史大夫洛伯易从外走来,一个清傲的眼神让姜博潮不敢再有所动作,只能将乌金宝盒放下。
夙鸢盈盈一笑,温声道:“洛大人,别来无恙。”
言罢,她为洛伯易奉上一杯香茗。
洛伯易接过茶盏,轻轻拨动着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缓缓道:“此茶色泽翠绿,香气馥郁,果真是极品。”
夙鸢闻言,笑意更浓:“大人所言极是,珍品自然价值不菲。正如我兄长,他保持中立,方显其价值,我们减少往来,也是为了更加稳妥。”
洛伯易微微冷笑,目光如刀般扫过夙鸢:“太子殿下赐你令牌,就这点价值?”
夙鸢不以为意,脸上的笑意愈发深邃:“令牌的价值,自然远超于此。只是,要看太子殿下和洛大人是否有意与我共谋更大的生意。”
洛伯易放下茶盏,眉头微挑:“哦?何生意?”
夙鸢直言不讳:“金矿。东粼之地,藏有南越最大的金矿床,然因其边远、蛮荒,开采并不得力。若太子殿下愿将此生意交付予我,我有信心让殿下分得六成利润。”
洛伯易一怔,没料到她会说这些。
夙鸢继续道:“至于剩下的四成,我与洛大人平分,如何?”
洛伯易深深看了夙鸢一眼,眉宇间带着几分思量:“朝廷明令禁止私人开采金矿,你为何不去找罗莱,反而要与老夫分利?”
夙鸢微微一笑:“我兄长罗莱承蒙太后养育之恩,又受圣上青睐,他的忠诚之心,天地可鉴。我不愿让他被琐事牵绊,影响他的地位。只有他地位稳固,我才能无后顾之忧。”
洛伯易冷冷地哼了一声:“你野心不小,竟什么都想要。但凭什么认为老夫会答应你?”
夙鸢从容不迫地回应:“陛下身体康健,太子殿下虽为未来储君,但前路漫长,他要争宠敛财、拉拢人心,长此下去,就必须要有如水的银子花下去,而我,可以做太子殿下的钱袋子。”
洛伯易挑眉:“太子殿下更看重你的身份,这你应当知道。这两件事,岂能相提并论?”
夙鸢狡黠地一笑,目光直视洛伯易:“殿下和大人看重我‘罗莱义妹’的身份,这是事实。但这两件事并不矛盾。多一份利益,何乐而不为呢?”
她顿了顿,继续道:“若将来太子殿下登基,我兄长罗莱不涉党争,只做纯臣。他与太子殿下自幼一同在太后膝下长大,有些交情。他必定不会亏待于我。但洛大人您的情况就不同了。”
洛伯易眉头紧锁:“有何不同?老夫乃太子启蒙恩师,地位岂会低于罗莱?”
夙鸢轻轻一笑,反问道:“难道不是吗?大人年近七旬,等到殿下登基,即便有心,也难以再掌握实权。而且,大人膝下无子,只有一婿在朝为官,至今也不过五品。这难道不能说明太子殿下对你们并不十分满意吗?”
姜博潮闻言,脸上顿时一阵火热。
洛伯易冷哼一声:“这都是你替老夫选的好女婿。”
夙鸢不以为意地笑道:“两情相悦,何错之有?况且,我现在不正是在为大人您寻找补救之法吗?”
洛伯易心中一动,问道:“你是说金矿?”
夙鸢点头:“正是。为后人铺路,做个富贵闲人,也未尝不是个好选择。大人以为呢?”
洛伯易沉默片刻:“可是此事风险极大,一旦泄露,后果不堪设想。”
夙鸢微微一笑:“大人放心,我自有妙计。我们可以派一个无根无基的父母官去东粼,以发展当地经济为由,上禀朝廷开设金矿。我会在旁辅佐,确保此事万无一失。”
她眸光闪烁,狡黠的余晖让洛伯易都微微心惊。
“不愧是我南越最成功商贾之辈。”
洛伯易的眼神终于松动,他微扬起嘴角,缓缓道,“这桩买卖,老夫接了。”
正当这时,管家张黎昕飞奔了进来,又咽了口唾沫,气喘吁吁地禀道:“来了、来了,来了一个宣旨的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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