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渐垂，夙鸢悄然赶赴城外的破庙。
彼时，刘北辰尚未到来，她独自端坐庙前的石阶之上，支着下巴，凝望天上那轮孤月。月色洒于其身，仿若有种孤寂彻骨的冷意在四周弥漫，久久不散。
未几，刘北辰匆匆而至，见夙鸢这番模样，关切问道：“怎的？未探得消息？”
夙鸢目光微抬，将从韩夫人手中取得之物递了过去。
刘北辰接过一看，忽而喜道：“小主人尚在世！我说你何以定要前往户部尚书府中，原来你竟比我的消息还灵通。”
夙鸢道：“我此前听你提及李元狐与雪霁国君之间的渊源，便想无论他生死如何，雪霁国君定会予他特殊礼遇。既有厚待，那么其开销支出势必有所增加，而此等细微之处，在户部尚书的账目上必留痕迹。”
刘北辰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之色：“姑娘心思缜密，所言极是。”
但他见夙鸢神色恹恹，隐透怅惘，又仔细瞧了瞧她递来的账目。
刹那间，刘北辰凝住目光。
这账目上竟还有一笔重大开支。
他震惊地抬起头，看向夙鸢，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置信：“这……雪霁国君竟还为小主人筹备了一场婚宴？”
夙鸢点头，道：“是的，他将于三日后迎娶文辉公主。”
刘北辰：“……”
夙鸢见刘北辰沉默不语，她深邃的眉眼微微眯起：“你觉得此事如何？”
刘北辰沉吟道：“倘若能与雪霁国缔结姻亲之好，无疑对小主人的地位有极大的裨益。眼下贵妃娘娘已然仙逝，小主人在宫中确实缺乏稳固的靠山。若得雪霁国之援手，未来登基之路必将更为顺畅。然而……”
“然而什么？”
“这雪霁国狡黠如蛇、卑微如鼠，多年来一直在我国与南越之间两面讨好，一旦南越觉我国与雪霁联姻之举有损其利益，必会挥兵相向。届时，雪霁必会寻求我国之力，共御外敌。”
夙鸢道：“我也想过这桩事情，眼下大鄧国内储君之位悬而未决，若战事一旦爆发，对于朝中诸位皇子而言，无疑是展现自身才干、角逐储君之位的绝佳机会。只是……”
刘北辰接下道：“只是小主人年纪尚轻，未曾历经沙场征战，缺乏领兵的经验。若轻率应命，恐怕会陷自身于险境。”
夙鸢跟着点了点头。
其实刘北辰心中的顾虑远不止于此。
李寒熙之死，至今仍是一个谜团。
至于大鄧国内的局势，连他自己也难以窥见全貌。若是此刻让李元狐再卷入诸国纷争之中，他所面临的危险，恐怕会远超想象。
而另一边，经刘北辰这么一说，夙鸢的心思也镇定下来：“可惜我们对皇宫内部构造与守卫力量一无所知，若是贸然行动，只怕风险极大。”
刘北辰看了她一眼，有些意味不明：“我倒有一个法子……只是缺些银两。”
提到银两……
夙鸢拿出八十万两银票，递给他：“您看够吗？”
刘北辰的眼睛明亮如丝，笑了：“如此我要为小主人大婚便备上一份厚礼。”
夙鸢一怔，转头迎视，尚浑然不懂刘北辰的心思。
两日之后，雪霁皇宫。
此处与南越宫殿的繁华景象截然不同，若以南越为珠玉，雪霁则似未经雕琢之璞玉，远不及那般富丽堂皇。
就连其宫廷守卫也相对疏漏，似乎少了些深宫后院的森严之气。
但好在三月里的春色怡人，此刻窗外艳阳似锦，如同绮霞漫天。
可李元狐的面色略显苍白，仿佛濒死之人。
他斜倚在榻上，透过半开的窗棂，目光悠远，正自思量间，忽听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元狐循声望去，只见大鄧国君郑栩铭走来。
他二十七八，今日身着便服，显得格外亲和，挺秀的面容上，终年挂着一抹温和的微笑，宛如春风拂面，更令人心生亲近之感。
李元狐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对我斩草除根，毕竟知道太多的人，总是让人不安。”
他虎牙微露，仍似少年般朝气蓬勃。
然而那羸弱的身躯如今竟只能斜倚在榻上。
“我们是朋友，我又怎会杀你呢？”郑栩铭听他所言，不禁笑道。
其实他对他还是很好，赠以琼楼玉宇，配以仙娥玉女，赐以灵丹妙药，然而李元狐的身体状况却始终未见好转。
郑栩铭见他身形日渐消瘦，轻叹一声：“你这般模样，明日又怎能顺利成亲呢？”
李元狐不咸不淡地道：“我想，即便我不能亲自前往，你也会命人将我抬过去吧。”
郑栩铭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那是自然，你我情深义重，这桩婚事，我无论如何也要与你结下。”
李元狐心中暗自感叹，终于遇上了一个比自己更厚颜无耻的人。
他亦以微笑回应：“你故意让我久病不愈，将我困在此地，不就是为了探寻某些消息吗？哦，对了，究竟是关于什么消息？我竟然一时之间忘记了。”
郑栩铭那弯成月牙般的眉眼间，闪过一丝微绽的缝隙：“你是如何知道，我非皇家血脉？”
李元狐嗤笑一声：“我若告诉你，岂不是死得更快？”
郑栩铭：“……”
四下无人，唯有微风轻拂，裹挟着一丝刺骨的寒气。
三年前，李元狐借罗莱情报与皇子郑栩铭结盟，此中却隐匿着重大机密。
郑栩铭并非皇室正统血脉，他原本只是一介布衣之子。
当年雪霁国内政权纷争错综复杂，太子早逝，皇室血脉单薄。郑父才华出众，得到皇帝的赏识。为稳固皇权，皇帝意欲立郑栩铭为储君，然而平民身份却成为了阻碍。皇帝与朝中重臣，密谋出一计，打算将郑栩铭与当时太子妃所诞下的女婴进行调换。
此计若能成功，郑栩铭便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然而，世间之事难以预料，皇帝突然遭遇不测，宗室之中，有一人趁机而上，夺取了皇位。郑父为保儿子安全，筹划让新帝迎娶太子妃，认其子为嗣，郑栩铭最终成为皇室血脉。
郑栩铭深知，倘若这个秘密被曝光，他的地位、权力乃至生命都将岌岌可危。
所以，他对李元狐的情报来源一直保持着高度的警觉。他猜想，李元狐能够掌握如此关键的情报，其背后必定有一个庞大且错综复杂的情报网络在暗中运作。
在未能彻底查清真相之前，郑栩铭不敢轻率采取行动。
可就在大半月前，李元狐跟随大鄧使团归国的途中，行至雪霁西河之地。众人扎营休息之时，随行使官沈金霄突然心生叛逆之意，率领数百将领发动叛乱。
李元狐虽以少敌多，奋力突破西河之地的围困，但终究因身负重伤而命悬一线。幸运的是，在这危急时刻，郑栩铭及时派兵前来营救，才让李元狐得以保住性命。
此刻殿内光影交织，安静得好似时间在一瞬间都停滞了。
郑栩铭微微弯着的眉眼彻底睁开，露出眼底深沉的寒意：“你应当明白，如今你的母国已没有你的容身之所，唯有与我联手，才能够化解当下的危局。”
李元狐微微一笑：“可惜呀，我天生就不是一个认命的人。”
他略作停顿，目光移向郑栩铭：“现今，你让我入赘雪霁，对我来说，无非是权宜之计，对你雪霁国而言，也并非明智之举。倘若我真如你所讲，已被母国遗弃，那么你此举无疑就是在冒险。我们两国毗邻，稍有丝毫动静，便可能引发战争。而此前雪霁与南越的那场战争已然使你们大伤元气，此时再卷入一场新的纷争，对你们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郑栩铭说道：“你不明白，你这步棋于我至关重要，远超过你所知晓的‘那个秘密’。”
他转眸瞬间，冷冷一笑：“就拿此次大鄧使团叛变来说，能够操纵如此重大事件的人，定然在大鄧朝中位高权重，甚至有可能是你的父皇。然而，我依然选择将你留下。你猜想他们会怎样应对？是选择直接攻打我吗？不，他们不会这样做，因为你不值得他们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他们必定会提出更具诱惑力的条件，试图与我交换你的性命。”
李元狐：“……”
他叹息一声，而后忽地笑道：“你说得没错……可谁让你让我做你的妹夫，你要是让我当你的姐夫，我或许会考虑一下，你应该晓得，我这人最不喜欢屈居于人下。”
“你……”
郑栩铭脸色猛然一变，心中登时火气升腾，“你以为你侥幸运气好逃脱一死，就可以高枕无忧了？现今你身负重伤，已然如同笼中之鸟，待明日婚礼完成，你便再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李元狐：“……”
待到郑栩铭离开后，他才叹息了一声。
然而这一口气刚刚呼出，就忍不住咳嗽起来。
那一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他试图用衣袖遮掩住口鼻，但鲜血却还是渗透出来，染红了衣袖。
谈到大鄧使团叛变这件事。
如同郑栩铭所说，能如此处心积虑布下这步棋的人，必定是大鄧国内地位尊崇显赫之人，甚至可能是他的父皇。
然而，若是承元帝，其动机何在？
他为何要采取如此冒险的手段？
将自己留在南越，等待命运的安排，难道不是一个更为稳妥的选择吗？
此外，李元狐心中还有一个疑问。
想要置他于死地的人，是否与杀害李寒熙的凶手是同一个人？
还有……
李元狐面色苍白如纸，然而眸色却幽然深邃。
当初大鄧使团叛变之时，郑栩铭的增援为何如此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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