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那青衫一闪而过,便随着人群向南边而去。程颂安呼吸一滞——那人配着的竹节式玉佩跟她手里的那片是完整的一对,她难以控制地凭着本能就追了过去。

    人潮涌动,到处是戴着面具载歌载舞迎三皇迎药王菩萨的人,程颂安随着那片青衫,在人海沉浮好几下,终于在阜成门大街停了下来,再也看不见那人踪影。

    程颂安回望来时的人潮汹涌,似乎刚才所见只是一种错觉,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然而下一刻,脖子里多了一抹凉意,长剑搁在她的肩头,身后人的声音在仲秋之夜显得无比干净清透:“为什么跟着我?”

    程颂安如遭雷击,定定站住,想张口却只觉得喉头干涩,她只能缓缓回过身。

    那人身姿挺拔,戴了一只青铜面具,衣服是最普通不过的青色粗布,却依旧难掩他遗世独立、侠气盎然的风姿。

    见她不答,他再次开口:“为什么跟着我?”

    程颂安看着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揭开面具看看,他的面目是否一如当年。

    那人有些意外,往后退了一步,剑尖对准她的眉心。

    “珰”的一声,一把匕首掷过来,发出一声脆响,但那把剑只发出声音,动也未动一下。

    李文宾纵身一跃,将程颂安向后一拉,自己站在剑前道:“阁下手下留情,她不会武功。”

    那人眼眸清冷,并不为所动。

    程颂安让李文宾退下,站在一旁,又上前一步,向那人问道:“你有没有去过益州?可还记得益州程家和陆家?”

    那人闻言,才将长剑挽了个剑花,收回到背后,声音清润微凉:“你是谁?”

    程颂安整个人僵在原地,数十年的记忆碎片冲破时光,第一次见他,他也是问道:“你是谁?”

    只是,那时的他,是潇洒不羁的,不像今日这样全然戒备。

    程颂安缓缓将面具摘下,慢慢抬起头,声音有些颤抖:“你还记得当年打过你的程家姑娘么?。”

    那人似是一愣,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当年那个野蛮泼辣的小姑娘,长成了这样一副端庄娴静的模样。

    他偏过头,淡淡嗯了一声。

    他是记得她的,程颂安把面具重新戴好,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问道:“你,娶妻了吧?”

    他犹疑了一下,点了点头:“是。”

    程颂安原以为亲耳听到他说出这句话,自己会失落,但真的听到了,又如释重负,她努力让自己说出的话平和随意些,却仍控制不住地带了点颤音:“你的夫人,她怎样?你与她,你与她……”

    说了两个“你与她”,终究还是没能问出来。

    反倒是他点了点头:“我夫人相貌很美,古灵精怪,我自幼时便对她一见倾心。”

    他成婚了,与妻子两情相悦,这不是她从前所期盼的么?希望他一切都好。

    程颂安笑了一下,幸而戴着面具,才不致使他看出自己喜极而泣。

    两个人一时相对无言,沉默良久。

    他开口道:“程姑娘,你别来无恙,然则此地我不宜久留,就此别过吧。”

    话未说完,人已在两丈之外。

    程颂安踉跄着追了两步,低声问道:“我,我能摘下你的面具看一眼吗?”

    那人背对着她,脚步停了下来,左手抬起,将面具往上扶了一下,之后才缓缓回过身来。

    像是为着自家夫人避嫌,他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身侧,没有一刻与她对视,但程颂安已经看到了他的样子,虽长得不像,但他往那一站,无端端就让人想起崔元卿。

    可惜,从前那份潇洒恣意再也不见,更无当年“我自踏雪至山巅”的疏狂。

    “告辞!”他放下面具,双足一点,几下纵跃,又消失在人群之中。

    李文宾垂首道:“姑娘,回去吧。”

    程颂安直到他消失不见,才深吸一口气,道:“走吧。”

    刚一转身,便见陆轻山抱胸好整以暇站在不远处,不知站在那里看了多久,他挑了挑眉毛:“看来,你不需要再跟我问什么了。”

    程颂安勉强一笑:“不用了,我已经知道了我想知道的。”

    陆轻山直起身子,走了过来,伸长脖子凑到她眼前:“程云黛,你哭了。”

    程颂安扶了扶脸上的狸奴面具,没有搭理他。

    陆轻山笑了一下,看起来很有几分兴味地道:“既出来了,不如去拜拜药王菩萨,你这副样子,瞧着没有长寿之相。”

    程颂安眉心微动,她前世的确没有活太久,看来真的拜拜药王菩萨。

    三人都是男装,一路往回走,倒也不扎眼,不多时便来到九门城楼的三皇和药王菩萨供奉处。

    下面积聚了前来朝拜的无数百姓,在聆听保国寺主持念药王菩萨三愿:“我得菩提清净力时,虽未成佛若有众生闻我名者,愿得除灭众生三种病苦。一者众生身中四百四病。但称我名即得除愈;二者邪见愚痴及恶道苦愿永不受,我作佛时生我国土诸众生等,悉皆悟解平等大乘更无异趣;三者阎浮提中及余他方有三恶趣名,闻我名者永更不受三恶趣身,设堕恶趣我终不成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若有礼拜系念观我身相者,愿此众生消除三障,如净琉璃内外映彻。见佛色身亦复如是,若有众生见佛清净色身者,愿此众生于平等慧永不退失。 ”

    念完之后,众人跪下拜谢。

    再之后,便是由德高望重的各法师跳驱魔舞,或用棍棒,或用宝剑,高举着火把,声势浩大。

    陆轻山朝程颂安一笑:“咱们幼时去普照寺,跳过的,你可曾记得?”

    程颂安何曾忘了?只是不敢回想那些旧时光罢了,此情此景,恰如当年在普照寺。

    陆轻山一把将她拉入阵中,戴着面具,谁也认不得谁,跟着一起跳起来。

    两个人只跳了两下,便找到当年的那种默契,一人舞剑,一人持棍,相得益彰,程颂安许久不曾这么快乐,愈发忘形,跟陆轻山挽手踏上高台,宝剑跟长棍舞的密不透风,形成一道剑阵,众人无不欢呼助阵。

    欢呼中,程颂安眼前一黑,撞在一个坚硬的胸前,尽管戴着面具,她也只看了一眼就想逃——崔元卿不知何时拿着剑跳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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