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国皇宫长兴殿。
侍卫队如临大敌,由侍卫长陆宁安领队前往金狱,一刻不敢耽搁。待侍卫队全面到位,沈暮白才敢离去片刻。
外头传说的金狱如何高度戒备、纪律严明,那些都信不得,只有侍卫队才是自己的人。
沈暮白先头已到了长守殿,愣是没见到父皇的面,经由那边的公公好心提醒,说是父皇这会儿还在长兴殿接见地方官吏。
父皇还是如此勤于政事。
她有时亦不知,父皇到底是真心想将这全天下交付于她,还是紧攥在父皇自己的手上,才方得安心。
她的脚底心和她这双手掌都像浸泡在冰窟窿里头般。本就畏寒的她,一旦焦虑,就会手冷脚冷。
沈暮白站在令皇平日批阅奏章的书房外,抬头望向飞檐斗拱。
她既不想见到父皇,又盼着早些把此事给了却。
四角翘起的飞檐由金箔倾盖,像是翱翔于九天的凤,无一处不透露出皇家的派头。
屋檐下的朱红立柱笔挺,柱身雕刻着云纹。柱顶屋檐间联结的斗拱错落有致,层层交叠,如皇权的稳固与威严
它们伫立在此处,见证风云更迭,令国却始终屹立不倒。
屋檐的琉璃瓦烧制工序繁复,不仅排列工整,每一片都大小划一。所有成品进行百里挑一,拣选出的残次品最后销毁。
从去除杂质到混合均匀,预烧到长烧,以及最后的硬化,都是无与伦比的工艺与严谨。
长兴殿的屋檐用的是一色的黄琉璃瓦,金、黄均属土,意味着天子脚下莫非皇土。
皇家避暑的清凉园大殿,那才叫一个富丽堂皇。清净殿的三层屋檐,用上三色琉璃瓦,每层各异,最下一层配以绿琉璃瓦,表征万物生长蓬勃之姿,中间一层为金琉璃瓦。
而最上面一层青蓝的玻璃瓦,寓意苍天在上。
沈暮白不想扰了令皇接见,她就在外头候着,就且等着父皇先送走这批地方上来的官吏们。
想到即将与父皇陈情,沈暮白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
书房内,令皇放下手中的茶盏,与几案发生碰触,发出不大不小的响动
身边的太监总管万福全立刻接了翎子,轻声吩咐侍女和侍卫们,准备送客。
官员们也马上心领神会,他们急忙从令皇赐座的矮金裹脚杌子上起身,今日也与令皇相谈颇久了。
书房的朱红漆门缓缓从内打开,中门大敞,官员们衣冠楚楚,依次排列站立,与令皇道别。
他们远道而来并不容易,其中更有年迈者,这后半生还能来长业城几次见令皇,也属实不好说。
令皇微微颔首,“诸位爱卿辛苦了,大家早些歇息。”声调听似温和却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万福全备好了宫内种的杏子,每人都有成双份金镶的梅兰竹菊样式的红瓷小扁盒,让侍女们给送到各位大人下榻的府邸处。
长业的杏子最为甘甜润口,有些官吏远在边塞赴任,离乡背井多少年都没机会回来,馋得就是这一口。看到了扁盒装的杏子,就要湿了眼眶。
万福全恭敬地迎送,官员们鱼贯而出。出宫的轿辇都已候着,周到完备。
公公们低声寒暄着,侍女们则提着各色伴手礼,和轿夫、侍卫们一齐陪着官吏们出宫,送到落脚处才算完毕。
整个过程井然有序,当最后一位官员离开时,万福全附在令皇身侧说道。
“陛下,殿下在东门等您多时了。”
“噢?暮儿来了。”令皇和这帮臣子们寒暄了快一日,看得出也是有些乏了,揉了揉自己脸上的穴道,说道,“让殿下进来说话。”
万福全将皇太女迎进书房,把两碗解乏的汤饮放在几案上后,就悄然退出,并去捎上了门。
静谧的书房,此刻只剩下令皇沈则宸与沈暮白,父女两人。
令皇见到女儿来,亲切地拉过沈暮白的手臂,两人步入书房内堂。四周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典籍,书案上则还陈列着几卷未展开的卷宗和几本令皇正在批阅的奏折。
令皇让沈暮白也来些桂花汤,坐定后再说话。沈暮白拿起汤碗,喝了几口,便放了下来。
“…父皇,关于舞弊一案已有决断……”那个但是的“但”字,卡在了沈暮白喉间,不知如何说出口。
“这桂花不错。”令皇还在一口一口舀着桂花汤,送入自己口中,对身旁的沈暮白回道,“暮儿真是能干,没过几日就查清了!真是兵贵神速啊。”
沈暮白不敢承这谬赞,如履薄冰地惧怕……
惧怕这接下来的话让父皇,一下从云端跌落谷底,“女儿自是谨记父皇教诲。主犯已抓,是详国世子柯以凯,窃卷、抄袭罪名落实,证据确凿。”
从柯以凯论述试题的张冠李戴,且其冒渎抄背与谢勉所出经解一模一样的内容,作为自己的答卷。
以及他犯天下之大不韪刺杀自己,何蓝为救自己而重伤的桩桩件件,沈暮白一一与沈则宸说来。
“荒唐!!!”
令皇对于这样目无王法、不心存敬畏的世子感到非常之震怒,将汤碗重重地砸在了几案上。
摇摇欲坠的汤碗在几案上摇晃了几圈,才慢慢停下来,“详国的实力也就那样,详王他送来的质子如此不堪!照章办事即可,该罚就罚,该杀就杀,不用留什么情面。”
在去长和宫抓柯以凯之前,她就考量权衡过父皇对详国的态度。详国对令国没有威胁,犯了法的质子由令国自行处置,也不会导致断交。
即使详王再怎样不满,苦水也只能往肚子里吞,不过就是尽快再补送一位世子来朝了事。
“是,父皇。但是……”沈暮白还是要把后头发生的都如实说了,“但是柯以凯在金狱里畏罪自尽了!被狱卒发现时,断气了有一段时间,救不回来了。”
太学舞弊一案,才水落石出,一下子状况频出。这柯以凯本就该死,但是现下是在金狱里就闹出了性命。
见着父皇突然沉默不言,沈暮白在即将到来的怪罪与质询前,将已经查清的线索和思路马上补充道,沈暮白正色看向沈则宸。
“父皇,虽说案情复杂,但现下主犯已除,一些细节再厘清查明即可。女儿已经去勘探了现场。其一,柯以凯自尽所用是水刀,逃过了每一位犯人收监的搜身,应有人里应外合。其二,这次是儿臣办事不力,没有管好底下的人,因何蓝受刺,儿臣着急慌忙了,才让陆宁安匆匆派了人,负责收监入狱。为了收拾柯以凯这样的奸人,陆宁安专门给他安排了刑房,但并未用上刑罚,只是吓唬吓唬他的意思。”
父皇一直没有正眼瞧过自己,沈暮白心里慌乱,如万马奔腾而过。
沈暮白生怕和父皇哪句话说得有纰漏,她必须坚持自己没有授意过对柯以凯滥用私刑。一旦验尸,仵作就能发现柯以凯生前受到过暴打,但那都是世子们和侍卫们群愤而起的!
“……其三,也是最紧要的,能够传递水刀大小的地方,只有每个囚室上方的小窗,可以通往外头每个人都能走过的长叙廊……还有就是隔壁的囚室。儿臣认为,为柯以凯自尽提供便利的嫌疑,落在……”
“落在侍卫长陆宁安、金狱内当天当值的狱卒贾庆、和同在金狱的陈曦、梁辛身上。”
令皇的神色一凝,面色陡然沉重了起来。他怎么会听不出来,女儿正在顺理成章地为自己打造听上去合理的故事,找人背锅。
顺国世子梁辛,他从来不放在心上。但是这陆宁安本就是沈暮白的人,只抓陆宁安如何摆平下面的质疑?
又偏偏牵扯到陈曦,杜晓禾本就身子柔弱,哪经得起这般打击。
但他作为父亲,更无任何可能,舍得将自己的掌上明珠,推出去谢罪。
父皇的闭口不言,沈暮白全都看在眼里,父皇即使有心维护自己,也莫不想被枕边人责难。这陈曦毕竟是父皇现任杜晓禾的心头肉!
来之前,沈暮白就设想过这样的场面,是她逼得父皇进退维谷。若有其他法子,她也不至于如此。
在金狱的陈曦,还抱着她会为他和梁辛,来向令皇讨要特赦令的希冀。
凭借着父皇的偏爱,沈暮白攻其不备,她必须趁此次一举占领阵地。
沈暮白率先发话,表明对陈曦实在不忍,可又奈何他与梁辛实在洗脱不了嫌疑,如果徇私放了他们怕是要非议纷纷,但字里行间都是无比的为难。
流星赶月的蹴鞠技法一般,将球抛还给了令皇。
“皇弟和梁世子无辜受此牵连,儿臣心里实在有愧!儿臣坚信他们清白,自然会有公正的裁决,早日查明真相!父皇……儿臣认为,现下由父皇签署特赦令,将皇弟和梁世子放出来。只惩处陆宁安和狱卒,也算给详国一个还算体面的交代,这样是否可行?”
等着父皇回应的沈暮白战战兢兢,她不停去看父皇的表情变化,试图从他的嘴角、眉间捕捉讯息!
她的话是多么的动听婉转,但是每一个字都是违心的。压根儿,她就没有想过让父皇签下特赦,而是再向前一步、两步,推着父皇做出抉择。
一面是沈则宸的心肝骨肉,一面则是沈则宸新婚不久皇后的宝贝儿子。
这一碗水,任谁都端不平。
她怕,她害怕父皇还是要力保陈曦!她在赌,赌父皇偏心于自己,远远大于那个景国来的女人。
辗转反侧的令皇,终于发话,斩钉截铁地说出两字。
“不可。”
听到后的沈暮白喜上眉梢,但面上还是那样的痛苦纠结。这副假面,一旦戴上就没法轻易摘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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