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的灯光落到方敏抒的身上,舞台的感觉对她来说还是那么熟悉。
她稍稍调整了一下呼吸,微笑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浮现了出来。
孟佳坐的位置离她最近,无声地在给她鼓掌。店里的客人大多是老客,也知道大多数时候歌手是八点开始唱。
方敏抒对他们来说是生面孔,就有不少人抬头看了看她。
大多是三十多岁的客人,有男有女,有的在说笑,有的在一本正经谈事,有的独自一人坐在窗边吃着面前两个菜,喝着酒……
她拨动了琴弦。
吉他没有接电箱,琴声只靠一个麦克风,歌声也只靠一个麦克风,简单又真实。
“一九八四年,庄稼还没收割完。女儿躺在我怀里,睡得那么甜。今晚的露天电影,没时间去看,妻子提醒我,修修缝纫机的踏板……”
《父亲写的散文诗》她本来打算放到中间唱的,但看了一圈店里的客人,她不由自主就把这歌提到了最前面来。
结果随着她宽和温柔的歌声,酒馆里小一半的客人都转过来看着她了。
她知道自己的歌声动了人心,虽然她没有歌声里这么好的父亲,但她可以想象着自己与观众的共情,虚构出了一个心灵的父亲,让她沉入到这个情境里。
于是,当副歌唱起时,其实声音不大,用上的技巧也不多,她脸上的微笑和煦如初夏,客人里却有人潸然。
孟佳听得入神。
初见方敏抒时,那一曲《白桦林》就已经让她十分佩服,今天这首《父亲写的散文诗》则更是动人。
赵老板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小佳,她厉害吧?”
孟佳说,“我还在追逐技巧,她的技巧已经和感情浑然天成了。”
赵昔瑞笑道,“她这个就是正宗的全是感情,没有技巧。”
两人会心一笑。
孟佳说,“是呢。”
“她的发声还考虑了我这个店的内部空间的,”赵老板说着又看向了台上的方敏抒,“这是一个好歌手啊。”
一曲唱毕,店里响起一阵掌声,这是少有的事情。
大多数时候,都是客人一边吃,一边听歌手唱歌,环境清幽,吃一个客人自己的喜怒哀乐,歌手是陪衬。
这一天,因为方敏抒的出现,显得倒有几分不同了。
驻唱一共三个小时的时间,十首歌就好,也不用一直唱,中间可以有不少的休息时间。
第一首歌结束之后,方敏抒暂时把吉他放在舞台上,自己走下来了。
孟佳像个迷妹一样又轻轻拍手,“敏敏你唱得太好了。”
方敏抒莞尔,又和赵昔瑞打了招呼,然后说,“歌就很好呢。”
三人笑笑。
赵昔瑞说,“反正,我觉得你对音乐的理解很深,也很天然。”
方敏抒喝了些水,轻轻摇了摇头说,“我想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吧。”
赵昔瑞深以为然,“不急。”
方敏抒说,“人生自有节奏。”
赵昔瑞哈哈一笑,“这也是我一个学渣的感悟。”
他的手机响了一下,然后他说了一声‘失陪’就先离开了。
孟佳回头看了一眼赵老板的背影,“清华的还自称学渣,那我们这种普通高中都考不上的算什么?”
结果方敏抒挑眉笑道,“算歌手。”
孟佳呆愣了片刻才和方敏抒一起笑起来,然后两人拿着杯子,各自又喝了一些水。
方敏抒又上台去了,半个钟的时间又唱了两首歌。
店里客人渐渐多起来,空气里也多了很多煎肉烤鱼的香味,还有酒香。
可能是她唱歌有点下酒的缘故,这天晚上店里的销量比平日里好了很多。
以至于冯玲玲都忙不过来了,另外两个店员里又有一人请了假,赵老板只好亲自去当酒保帮忙。
歌声中,觥筹交错,却无人喧嚣。
……
木晨曦从工地坐地铁回家,洗澡换衣服,吃了饭之后,赶到蒲月酒馆时已经九点多钟了。
店里几乎满座,正好方敏抒唱完了一首歌,要从舞台上下去。
他走了过去。
虽然知道木晨曦要来,方敏抒看到他之后还是有些惊喜地给他一个甜笑,却问,“我留的饭吃了没?”
木晨曦点点头说,“吃了。”
她拉着他在那原木风餐桌旁坐下来,说了声‘我去唱歌了’,然后就又跑到台上去了。
木晨曦兀自笑了一下,跟孟佳互相问了声好。
这会儿店里人多,他发现吧台那边的年轻人也端着酒杯,有几分期待着望着歌台。
他觉得什么也不点,光坐在这里有几分尴尬,于是借着孟佳借琴给方敏抒的由头,扫了桌角的二维码,点了几份卤菜,以及三杯甜饮料。
孟佳有些八卦地问木晨曦,“你们在一起有多久啦?”
“一个多月。”
她不无艳羡地问,“哇哦,闪婚?”
木晨曦点点头,“是的。”
“而且还是国际闪婚,感觉这种经历好传奇的样子,”她说着就举杯了,“来,晨哥,祝你们百年好合。”
木晨曦和她碰了一下,淡然一笑,接受了她的这个祝福。他看着她那双卧蚕心想,这么干净的眼神,方敏抒也会想和你做好朋友的。
他和孟佳闲聊了一会儿,这个职高毕业的女孩儿,学的是应用电子技术,不过孟佳自嘲说只会拿着电动螺丝刀打螺丝,或者站在流水线边上拿着电烙铁焊元件。
她说,“原理是一概不懂的,反正只知道打螺丝,至今手上还有一块伤疤,电烙铁烫的。”
“那怎么走上唱歌这条路了呢?”
“喜欢呗。”她说,“打工的时候就爱在工厂寝室里玩吉他。她们说我将来肯定能当大明星,不过,哈哈,都是玩笑话。”
又说,“这件事情不知怎的就记下来了,还有就是有时候我趁休息日,会去人少的地方独自唱歌,也没有真的学过,就是瞎唱。”
说到这儿,她冲着吧台那边扬了扬头,“后来有一天遇到赵老板了,就是在公园里偶然遇上的,他说既然喜欢就多花点功夫咯。然后我才去找了专门的老师学唱歌,后来有一回鼓足勇气在街上唱歌,居然挣了二十块钱,再后面,找到了一个小酒吧驻唱,一首歌十块钱,慢慢就成了现在这样了。”
“原来,赵老板还是你的造梦人呐。”
“哈哈,那是。”
这时,方敏抒唱又唱完了一首,下台来休息,问道,“你们在聊什么?”
木晨曦说,“在聊小佳是如何从电子厂女工变成歌手的。”
“噢,这个啊,”方敏抒对这段历史早已知晓,就说,“你别看她现在说起这些经历来很轻松的样子,其中付出的努力,也只有她自己知道,是吧,小佳?”
孟佳笑了笑,“还是打螺丝靠谱,至少不用吃了上顿愁下顿。不过,其实,都行。”
听着小佳这话,方敏抒看了木晨曦一眼,然后说,“还有四首了,唱歌去了。”
说罢就又到了歌台上去。
……
酒馆的生意,在凌晨十二点之前都是很好的。
十点多钟的时候,小店的门再次被推开了,进来一个一身休闲装的外国中年男人。
冯玲玲认得他,他也认得冯玲玲,他还会一些中文。
“嗨,冯,晚上好。”
冯玲玲还沉浸在失恋的悲恸之中,对普通客人,看在人民币的份儿上还能勉强带上职业的微笑。
对这大熟人,吉奥瓦尼,吉教授,那就一脸凉薄样,“晚上坏。”
吉教授走过来,“心情不好?”
冯玲玲点点头,“我今晚很坏。”
“噢,”吉教授笑道,“你应该去找可爱女孩聊天。”
“今晚可爱女孩忙着唱歌。”她说完,冲着歌台扬扬脸。
吉奥瓦尼马上就注意到了歌台上那个歌手,冯玲玲这才转身拿了一瓶威士忌和一瓶杏仁利口酒。
等吉奥瓦尼欣赏了一会儿方敏抒的歌喉又回过头来时,一杯‘教父鸡尾酒’已经调好并放在吧台上了。
在吧台柔和射灯的灯光下,琥珀一样。
吉奥瓦尼喝了一口,“不错。”
“老板一会儿过来。”
“好。”
……
吉奥瓦尼和赵昔瑞是忘年交,在清华认识的,后来一直有联系。
不过聊的都是生活还有音乐,吉教授是理论物理大佬,赵昔瑞只是偶有奇想会找他解惑,两人大部分时候不谈物理。
吉教授常常来海云大学讲座以及参加学术会议,忙完了工作就会来赵昔瑞这里坐一坐。
因此冯玲玲和他也很熟。
赵昔瑞很快忙完并返回,陪着吉奥瓦尼坐在吧台边上又喝了两口。
此时,歌台上的方敏抒已经唱了九首歌了。
“新请来的歌手吗?”吉奥瓦尼问,“声音很不错。”
“是,”赵昔瑞说,“偶然发掘的宝藏,没想到是一个隐藏在街头的艺术家。”
“哈哈,”吉教授笑道,“大部分艺术家都在街头为人表演,这是艺术家的工作。”
“可惜很多人不这么想。”
吉奥瓦尼说,“有人这么想就够了。”
方敏抒选的第十首歌,是一首挺明快的民歌,却是用了适合这个酒馆氛围的唱法,显得十分活泼,但又不聒噪。
吉奥瓦尼呷着酒,听入迷了。
许久之后,歌台上的弦音慢慢散去,吉奥瓦尼才回过神来,“忽然想听那首歌了。”
赵昔瑞和他碰了一杯,“中国人全都听过,意大利人一听就跳舞的那首歌是吗?”
“是的。”
赵昔瑞说,“我觉得老吉你甚至想上台亲自伴奏,不过,你得先问问她会不会,还有,她营业时间已经结束啦,小费你得自己给。”
吉奥瓦尼爽朗一笑,“我去问一问她。”
……
这边方敏抒唱完了歌也有些饿了,回到座位上,桌上的卤菜还没有吃完。
她正嚼着一块卤牛肉不亦乐乎呢,一个外国中年男人走了过来,用他那带着口音的中文问,“你好,请问你是今晚的歌手吗?”
方敏抒站起来和他握了握手,“啊,你好,是的,我是。”
“能否向你点一首歌?”
点歌,有小费呢。方敏抒当即点头,“可以,不过如果我不会的话,那就爱莫能助了。”
外国老哥直接报出了歌名,“《啊,朋友再见》。”
听着这个歌名,方敏抒愣了一下,木晨曦也愣了一下。
这歌可太着名了,他们这一代的同龄人也许不爱听,但总归会在什么场合听到过。
而这首歌在上一辈人,乃至上上辈人那里,可以用脍炙人口来形容。
一首七八十岁的意大利老歌,1944年诞生,后来因为在南斯拉夫电影《桥》中作为插曲,而在中国广为传唱。
令人意外的是,方敏抒居然反问那个外国老哥,“bel ciao?”
这下轮到外国老哥愣住了,他的脸上继而流露出惊喜的表情,“真的会唱我们意大利语版的歌词?”
方敏抒点点头,“意大利语我不会讲,这首歌会唱。”
这时,赵昔瑞走过来,笑着介绍道,“这位是意大利物理学家,吉奥瓦尼教授,我们可以叫他吉教授,或者老吉,都可以。”
大家笑了。
老吉摆摆手,对方敏抒说,“我愿意支付小费五百元,我来弹吉他,你来唱,怎么样?另外,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带一个视频回去。”
方敏抒想也没想就同意了,“可以。”
于是赵昔瑞跑去把他的吉他拿过来,给了老吉,并表示负责录视频。
方敏抒又和老吉一起重回歌台。
“我没有去过意大利,”方敏抒说,“听说在意大利的街头,只要一唱这首歌,整条街都会炸锅。”
“哈哈,”吉奥瓦尼说,“这是肯定的。这首歌在意大利的地位,就像《我的祖国》在中国的地位。”
“而且,”方敏抒想了想,“英勇又悲壮,即使是舞曲,也可以唱出悍不畏死的声调来。”
她之所以这么说,她之所以会,是因为她那个世界一样有那两场残酷无比的战争。
两人落座,各自准备了一会儿,老吉拨动了琴弦。
方敏抒依着那旋律直接进入了状态,这一次,她是站着唱的。
表情丰富,动作也多。
她说歌手自己就是乐器,所以她会摇曳着把响指打在节拍上,所以,她会在吉他声单薄时把手掌当成鼓点,用自己的吟唱配出更好的和声。
这首歌的背后,带着意大利游击队在那黑暗的数年中为对抗法西斯而做出的英勇斗争的血泪。
英勇又悲壮。
但唱出来,却很欢快——
“……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啊姑娘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如果我在战斗中牺牲,你一定把我来埋葬……”
“请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岗。啊姑娘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把我埋在,高高的山岗,再插上一朵美丽的花……”
“……这花属于游击队战士,他为自由献出生命。”
(bel ciao,姑娘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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