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小说网 > 言情小说 > 为君提盏星河灯 > 第26章 诡异
    星河灯铺子的短工们近日有些偷懒,灯笼架做的东倒西歪,圆不像圆,扁不像扁。

    没什么私务做的阿大委实看不下去,抢来羊皮自己糊了起来。

    林三和虎四几个来铺子晚,比那些老工脸皮薄,不敢偷懒,还想多跟着学点糊灯笼的手艺,“你这个手艺真不错,我怎么老粘不住,是不是打的浆糊不稠?”

    “你没往竹篾上贴呗,只顾着粘浆糊,”阿大头都没抬,手底下动作飞快,“浆糊没挨着竹篾,可不就扑了空。”

    糙竹篾子林三要踩在脚底才能勉强曲成一个圈,泡过水的篾子坚硬无比,才半个时辰,他的手都快扎成窟窿眼了。

    只见阿三他们几个徒手一折,那些篾子在手里来回自如,要什么样就能曲什么样,真是邪门了。

    阿三把曲好的灯笼框挂在橹架上,叉手喝口水:“要用巧力,别用蛮力知道吗,你们瞧着也不是我等行伍出身的人,怎么做起这些事来如此粗鄙,还不如我们几个糙汉子。”

    虎四贴在阿大背上照猫画虎,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好几日没见动静的隔壁,一出神:“你们说老板最近怎么了,一直没出过门。那个朱颜姑娘也是,从前多可爱的一个妹子,没事还给我们煮那个杏仁茶,最近也不见出来。”

    灯笼框聚了半个铺子,各个横七竖八的躺在那,等着老板来贴笼纸挂出去开卖。

    “朱颜姑娘今早倒是出来过,吩咐我去药铺买了些麻杆回来。说是捣杆坏了,要我再买个铸铁的回来。其余的啥也没说,冷冰冰的,好像我把她饭偷吃了那样。”

    画台上负责画各种山水鱼鸟花香的笼画张师父,也叹着气放下笔,若有所思地瞅一眼隔壁院墙,“立冬变天,老板估计是染了风寒。你们手脚放慢点,笼框再一多都要溢到正铺了,来了客人还怎么进门。再说,我这也画不及。”

    阿大停下手里的活计,脸上挂着担忧,“既然主子病了,咱们就得守好铺子才是。这些日子大家都忙活起来,一入冬订灯笼的也就多了,该记账的记账,该招待的招待。”

    “嗯!”虎四拍拍阿大的肩膀,“是得认真了,我以前在湘云楼做过跟厨,这就去给老板做些热乎的饭端过去。”

    “来来来,大家都动起来——”

    铺子里的短工又热乎的忙了起来,张师父研好墨汁,在一盏飞鱼灯笼上画了一副《家和万事兴》。

    一把年纪的他本是个靠卖字画养家的,膝下有三个儿子,都在落梨桥鱼行那做贩鱼生意。

    这几年生意不景气,一家十几口子都是张嘴吃饭的,他拖着一副老骨头,在阜阳街支了个小摊卖字画,写春联。

    是宋提灯见他画中诗情,字中风骨,每月五两银子请来为笼面作画。

    这位小老板出手大方,每月除了工钱,还经常会在过节时单独给每人补贴一份家用的赏钱。他那一家老小,也算是有了点奔头,没以前那么拮据了。

    铺子里的短工跟他都是一样的,起初想着混工钱打发日子,谁知小老板人太好,他们也都紧着铺子生意好,卖力干活。

    朱颜曾夸过小主子,“论如何当个冷面御下的老板,数我家小主子第一。”

    铺子里忙的热情似火,铺子隔壁的晚云收院子却显得异常冷清。

    猫霸占了院子,肆意地在各个角落撒欢舔毛,厚厚的白果叶子铺成一层金灿灿的山丘,藤架上晾的被褥起码有三日没收过了。

    到处看着乱乱的,一向勤快的朱颜也不见出来清扫。

    只听到挂了挡风帘的屋内传来“咚咚咚”的捣药声,好似从未歇过,再靠近点,一股子浓重的血腥味直扑而来。

    虎四端了一碗窝蛋水滑面进来时还闻到虫草药香的气味,“朱颜姑娘,老板这是打算再开个药铺子?你们搁着天天在试药啊。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院子泡药渣里了,气味这么大。”

    朱颜两只胳膊发酸的抬不起来,她略带疲惫的笑笑,“是啊,你出去吧。”

    这姑娘性子活泼,向来爱和他们打趣玩闹,但此刻瞧着像是一连几日都没睡过,疲惫的眼睛都睁不开。

    虎四一看气氛不对,悄悄的合上门离开。

    朱颜掀起挡风帘,端着水滑面进去,“小姐?”

    屋内没人回答,只有均匀的呼吸声,一起一伏,像是睡了很久没醒过来一样。

    药炉里的药煮的“咕咕”冒气,方木格架子上摆着装了狼血的圆头罐子,马上就要见底了,朱颜有点发愁。

    蟑螂蜈蚣干捣出来的虫草丸要用沧雪狼王的血来中和,这样以毒攻毒的法子才不会在体内留下毒素。

    床榻上躺着一个穿亵衣的女子,清冷的面容上没有一点血色,像是一块干冰躺在锦褥下。

    身上盖的被子湿透,朱颜把手探进去一摸,只见女子浑身已被汗沁透,手心里全是捂出来的汗渍。

    她放下手里的碗,把湿被子团起丢在床角。

    翻斗柜取下晾晒干净的被子把女子裹紧,“之前那个赵司长还说准备三四十床被子想干嘛,现在啊,全都给小主子用上了。”

    床上的女子静静地睡着,头发湿哒哒的贴在枕头上,眸子紧闭,长睫毛覆在眼窝下,全然没有要醒的意思。

    床角织皮上全是这几日湿透的褥子,团窝在一处,旁边双木支架上挂着那件沾了血渍的蓝色氅衣。

    绿绒团花锦被上沁透的血已经晾干了,散着斑斑血迹。那血的色泽不像是人的,黑中带紫,触目惊心。

    朱颜单膝撑在床沿边,枕头旁放着一个青瓷罐,里面全是各种西域药膏。

    她小心地把宋提灯翻着侧了身,只见胳膊上的那块豁口已经长出新肉来。

    疤口延至内臂,不好上药,朱颜就只能借膝盖把人撑着,这样方便抹药。

    上好后她用绒布擦擦新肉上渗出的血痕,方才的疲惫烟消云散,只剩下碎了一地的心疼:“在相内到底见了什么能伤成这样小主子,你要折腾自己到什么时候啊”

    宋提灯已经有很多年不会这样了。

    自朱颜跟了她的这十几年来,每年冬天她是会不如其他时节康健些。

    但也顶多耳鸣失声一段时间,天气暖和后就痊愈了。

    今晚这样,怕是因为入相杀人的缘故吧。

    那晚在橘园,从相内出来的宋提灯就像是地狱爬出来的恶鬼,通身白衣染血衣,散开的头发贴在脸上,每走一步都是刺骨削肉的疼。

    要不是那件大氅衣把她裹的严实,再趁着橘园乱作一团的空档侥幸混出来,不然就她那副伤痕累累的鬼样子,怕是谁都会怀疑她有问题,怎么能轻易逃出来。

    想着想着,脑子里全是宋提灯没有遇见自己的那些年,单薄身影藏在贺兰山的山坳中,独自承受着伤痛,咬碎牙熬过来的漫漫长河。

    “阿娘”她不敢哭出声音,用拳堵着不争气的眼睛,“到底怎么才能好过来,我到底要怎么才能救你阿娘,你醒过来好不好,别睡了。”

    滚烫的泪落在昏睡不醒的女子手腕上,她似是被烫到了。

    微微一抖,覆了一层冬霜的唇浅张一下,略带烦躁的浅崩出一句:“我说过,不准叫我阿娘”

    朱颜险些没跳起来,她几把抹干小主子最不爱见她哭的泪,激动地贴过去:“小姐你醒了?这里有窝了双黄蛋的水滑面,还热着呢,你要不要吃几口?”

    没有动静。

    “小主子?”

    床上的人依旧没有动静,只有一起一伏的呼吸声。

    “阿娘?”

    还是没有。

    朱颜近乎崩溃的把哭腔忍回去:“好,那就再睡会,再睡会,我不吵你了。”

    又过了几日宋提灯还是不见清醒,有时半夜会醒一阵子,多少吃点东西,不过吃完就吐,连带着吐出来的还有血痰。

    朱颜也不敢再喂她吃什么,觉得她饿了就撬开嘴,塞几颗蜂蜜捣的药虫丸垫着。

    许是睡着了都能被梦里传来的耳鸣折磨的痛不欲生。

    她又是喊,又是闹,发红的眼瞳躲闪着抱紧双臂:“不要再过来了,求你们了,别再说了我真的受不了——”

    原本快要结疤的豁口被她砸的到处是血,朱颜摁不住人的时候只能用绳子绑住她的胳膊。

    可是这样还是不顶用,她受不住那些业障缠身的求救声,手腕强行剥掉血肉,挣脱开捆绑,“都是我的错,求你们了,走吧,别再喊了!”

    她环抱双臂,像一只惊弓鸟,谁都不敢靠近的把自己逼在床角,透着帘缝窥视四周。

    朱颜的心都烂透了,小主子到顶峰难压制时,她都会趁其不备几拳把人砸晕,再放平躺好。

    新伤添旧伤,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地方是完损的。

    那哪里是平日里高高在上,不染尘埃一片雨的小主子,那是被遗忘在嘉峪关的一块没人记起的老伤疤。

    朱颜似乎懂了曾经问过宋提灯的一个问题:“小主子,你以前没遇到我的时候,就没有想过找不同的丫鬟来伺候你吗?一个人其实,挺孤单的,换个药都没人帮忙。你每年冬天,是怎么熬过来的啊。”

    宋提灯每次都是不冷不淡的答着话,“没想过,怕被嫌弃。”

    “怕发病的时候,被嫌弃?”

    “嗯啊,”宋提灯抱臂靠在雪松上,枝头压的雪掉在她肩头,“就像猫,轻易是不会把肚皮露给旁人的。”

    朱颜心里一阵柔软,从不露肚皮给旁人的小主子,却把那份害怕露给了她。

    她说每到那些难熬的冬天,她都会一个人爬上贺兰山,坐在围炉前煮一壶雪水熬的清茶,看雪赏松,哪都不去,等来年春暖花开。

    北镇抚司的内东堂是李鹿内房,平时在前司所除了忙公务以外的其他时候,他都会在此小憩。

    内房没什么布置,很简单的几样东西,地上也没铺织皮,一张竹床,窗前一张横条桌,一把沉木椅。再简单不过,像是进了设在营地的军帐。

    可是最近不知怎得,透着糙汉子的内房中竟多了一盏女儿家闺房才会有的天青色兔子猫灯笼。

    又懵又呆的挂在李鹿睡醒后睁眼就能看到的床架上,看着傻傻的。

    大老粗涂厌前几日进来呈报时嫌挡眼,抬手竟一把将灯笼绳子给拽断了!

    眼睁睁看着兔子灯笼滚到了李鹿的脚底下,元小邪就知道:涂厌完了!

    于是乎涂厌被罚了一个月俸禄!

    他不服,跪在内房门口连脸都不要的哭了半个时辰:“呜呜属下不知哪里错了,属下好歹一个千户,楚同知屡次三番拉拢,属下都没去。属下兢兢业业,跟抚帅这么多年。翻祁连,越赤河,偷袭匈奴营地,鞠躬尽瘁。呜呜呜抚帅竟为了一盏人家都不要的灯笼,就要罚我——我不活了,抚帅你杀了我吧——”

    “得得得,我不罚了,”李鹿看他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实在闹心,“我怕了你了,不罚了。”

    元小邪倒是比涂厌这个大块头机灵些,虽然他至今未能猜透王爷到底选了哪口锅,但是,至少对那位宋老板是上心的。

    上司的心上人就是他的上上司,这点他心知肚明,绝不敢去碰那盏兔子灯笼一下。

    “吱啦——”

    元小邪推门而入。

    怀里抱着七八本从档房翻出的卷宗,推到一直盯着一枚鳞片发呆的李鹿眼前:“王爷要的昌宁年间所有瓜州一带的卷宗都在此了。对了,乾元年间也有人死于鬼压床,乾元往前的卷宗全都在刑部档房了,目前查不到。”

    李鹿一怔,放下麟片,若有所思地看着那盏从床架上又挪到刑案桌前的兔子灯笼:“乾元年间竟也有死于鬼压床的”

    很是奇怪。

    周空海死后他一直都在想“鬼压床”,总觉得在哪见过类似的案子。

    昨夜回府后瞧见摆在书房镇纸旁的一把牛角弯刀,呈青碧色的刀尖,是几年前他在瓜州外商城闲逛时所得。

    那是昌宁八年的事了,当时正值他刚上任镇抚使,刘牧派他去瓜州查什田法颁布一事。

    就是这次出外差赶上瓜州城连环杀人案,受害人是九名女子。

    这个案子放在京城他三两下就能破了,可在瓜州城想破此案却是难上加难。

    李呈义在瓜州有很好的风评,是为民谋福的好官,堂前悬万民伞,堂后更是清廉公正,赢得一片好评。

    这样一个为民求福的好官,偏偏在这个案子上有意模糊处理,且当时几个人证,和敲鼓指责李呈义抢占民女的人证接连遇害,让李鹿不得不怀疑此案和李呈义有关。

    瓜州监察刺史柳青与李呈义一个鼻子出气,李鹿见地方狼嘴难撬,打算自己造个案子把李呈义提回京中审问。

    谁知这位郡守大人在九名遇害女子的头七晚上,睡了一觉就这么死过去了,死因和周空海很像。

    李鹿把撑灯挪到卷宗旁,身子往前一倾,翻开那本沾满尘垢的乾元三年青州卷宗。

    灯油顺灯壁细细流下滴在灯座内,有只小爬虫要死不死的淹进去,扑腾几下翅膀没了动静。

    元小邪很懂事地把瓜州卷宗翻到李呈义的那一页,摆在撑灯旁。

    李鹿指尖滑动在卷宗每一行,时而蹙眉,时而又不动,像是在分析。

    看至尾段,只觉身重难行。

    卷宗记载,乾元三年青州河道总督杨树林和漕运总督高广贪污朝廷拨的赈灾款,导致浚水道被淹。

    置堰闸冲至夺泗、吕梁一带,受灾土地长达三百里,庄稼损失惨重,上下游百姓死伤数十万。

    李鹿眸子都在颤,他吃力地扶着桌角,声音压到极限,“朝廷对此不闻不问,杨树林和高广赈灾结束后还开了庆功宴就是那晚,这两位大人全都死在各自的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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