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蜻蜓在蛊村“活”了下来,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她以为她熬过了千百年的时光。
一开始,晨起,她还会像往日一样梳妆打扮,然后锲而不舍地去冲那石桥;后来,她不再梳妆,学会了和蜘蛛蜈蚣打交道;最后,她已经可以毫不在意地任由那些爬虫进出她的七窍。
蛊村的书籍也在她无聊的时候从土里被挖了出来。
一开始看不下去,可实在无聊了,也就看下去了。
半梦半醒三千载。
直到有一天,一个人来到了她的村落。
“真不知道是哪家小辈。”她开口,古井无波地接受了自己如从腐朽枯骨挤压发出来的的声音。
“晚辈——你?”男人瞪大了双眼,指着她,指尖颤抖,嘴唇翕动,最终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声悲叹,“蜻蜓,你何苦接受蛊婆的传承?”
悠远的记忆朦朦胧胧,和她的目力一样模糊不清。她拨开一层层薄纱,走向记忆的铁索桥,摸索着,蹒跚的步履跨过时间的长河。
她越过无尽的岁月,撕开了生前最后一层薄纱。
“你是……你是……队长!”她以为自己不会再流眼泪了。
事实上,她也确实无泪可流,流出的东西不知是血液,还是蝎子未食尽的脑髓。
她这模样实在骇人,杨队长倒退两步,伸出手隔空安抚道:“蜻蜓,你先别哭,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是林雪颜!林雪颜!”
“她怎么——”
“她,她!”沐蜻蜓有无数话要说,不知道从哪说起,只会哭喊不停。
杨队长也没有了什么耐心。他深知沐蜻蜓已经废了。
他上次来到这个秘境,队友在蛊村被折损了大半;又一半,永远留在了石桥。石桥和蛊村的时间的流速与正常时间不同,修为越低,流速增长越快,也就是说,修为越低,越容易耗尽寿元而死。
当年,他借着从副队长身上拿来的法宝,不知不觉地吸了其他队友的寿命,这才活到今天。
这件事,他记了半辈子。
但他一点也不后悔。
他唯一后悔的,是在过了石桥之后,他的队长毫无芥蒂的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
他们被一条白玉手臂紧紧抓住,白玉手臂吸食着他们的生机。白玉手好像有黏性,他们的皮肤血肉逐渐与白玉黏连。
彼时还只是一个小队员的杨队长忍受着刮骨之痛,头发被汗水浸湿,一缕一缕地贴在脸上,刺进眼睛里。
伴随着骨骼嘎哒嘎哒的声响,他艰难地抬头,阴暗的目光看向了唯二的幸存者,他的队长刘虎。
他有一件法宝,可吸人生机。
不知,可否让他多活一会儿呢?
他怀着试试的心态凭借意念催动了法宝。
刘虎的修为远在他之上,若他没有察觉,或者,他分个神反抗一下,杨队长都没有办法吞噬掉对方的生机。
可是刘虎没有。
刘虎靠着自爆的方式逼退了玉手臂,坠落下了悬崖。脱困后,杨队长去找了刘虎的尸体,希望能找到什么宝物。
看到刘虎时,他还骂了一声晦气。
刘虎被炸掉了一个半个身子。身负重伤的他,生命力如烛火摇曳,勉强维系着最后一缕气息。见到来者是朝夕相处的伙伴,他的嘴角挤出了一丝微弱却充满慰藉的笑意,仿佛在说,我没事儿。身负重伤的他,生命力如烛火摇曳,勉强维系着最后一缕气息。见到来者是朝夕相处的伙伴,他的嘴角挤出了一丝微弱却充满慰藉的笑意,仿佛在说,我没事儿。
杨队长撇撇嘴,心中不屑:哥不管你有没有事,哥只在意你还有没有价值。
都只剩半边儿了,活着也受罪,干脆把生机给我算了,也算不浪费!他卑劣地想着,反正刘虎膝下只有一个痴傻的儿子,也没人知道秘境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想做什么都可以。
刘虎看见他来,伸出手。
想要哥拉你一把?想得美,乖乖等死吧!杨队长想着。
可出乎意料的是,对方将那离开秘境的钥匙给了他。
然后,一命呜呼。
杨队长那时是初入秘境,根本不知道离开秘境还需要钥匙。刘虎深知这一点,便是强撑着最后一口气,也要把钥匙给他。
“为什么?
“为什么呢?
“我这样低劣的人……为什么活的是我呢?
“我竟然……竟然还想杀你……
“队长啊……”
自此以后,他便穿上了仁慈宽厚的外衣。他赡养刘虎的家人,接纳外来无依无靠的散修,有困难冲在第一位。他努力活成了刘虎的样子,好像这样就可以少些愧疚。
可时间长了,他还是忘不掉自己原本的样子。
所以,见沐蜻蜓没有提供有用的信息,他毫不犹豫地舍弃了沐蜻蜓。
沐蜻蜓见他后退几步,头也不回地离开,连忙冲上前去抓住对方的手,哀求道:“队长,队长求求你,带我走吧!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杨队长甩开她:“你出去就会死。”
“不会的不会——不,死我也要死在外面,不能在这里!”沐蜻蜓道,“我不要留在这里,我受够了。”
杨队长冷冷看她一眼:“松手。”
“我不!
“你,你是不是不想管我!”
“是。”斧子已经拿在手中,“你不放手,就去死吧!”
沐蜻蜓眼中流露怆然之色。她干净利落地松开了手,踉踉跄跄后退两步,戚戚然道:“果然,修行之人最是无情!好,好,好!”
杨队长也不看她,按照回忆找到了那座石桥。
上桥前,他还感叹自己年纪大了心软了许多,要放在过去,若不是沐蜻蜓已经是活死人,他必定要吸她生机的。
他的脚迈上石桥,靴子与石头接触,发出“吧嗒”的声响。他被沐蜻蜓唤起的恼人回忆包裹,已然忘记了和秦朝的“一个时辰”之约。他只想快点走。
正当他急不可待,一阵心悸,腹痛如刀绞,脚步也乱了。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羞又怒地转身指向沐蜻蜓:“你放蛊!”
沐蜻蜓红着眼眶:“你不救我,咎由自取。”
杨队长往蛊村方向冲去,却被屏障拦住。腹中疼痛难忍,灵脉闭塞,蛊虫已经深入肺腑,药石无医了。
他破罐子破摔“呸”了一声,怒极反笑:“你这个蠢货!我凭什么带你出去!你知不知道这个秘境唯一能活着出去的人只有我!我死了你的家人,以后依仗谁?”
沐蜻蜓凄然一笑,这使得她苍老的脸皱成一团,更加可怖。
她道:“我没有家人。”
“我家乡闹饥荒,是林雪颜救的我,那时我值三钱银子。”
沐蜻蜓落寞地往回走,拐杖一下一下敲击着地面。杨队长凝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怨怒不甘的目光渐渐消去。
他呵呵一笑,仿佛是看见了数十年前的自己。
“对不起。”他说。
那一年,他的同伴永远留在了这里。今天,他也是如此。他回首过去,多少恩怨喜怒消弭,到头来,陪伴他的只剩下那座染血的石桥。
无数的亡灵从桥下伸出手,四分五裂了他的身体,将他拖了下去。
沐蜻蜓与那只蛊虫的联系断了。她难得独自悲凄了几年,之后又回到那浑浑噩噩的麻木状态了。
她想:恐怕不会再有人来了吧。她正这样想着,却看见一道身影——是个年轻俊朗的后生,对方有些狼狈,正用一张奇怪的面纱擦脸。
沐蜻蜓的身体如鬼魅般游走到对方身前,仔细打量着对方的脸。
不久,她咧嘴一笑,一条蜈蚣从口中爬出:“原来,是故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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