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机流失的感觉秦朝再熟悉不过,当时他活生生挖下自己的灵根,就是在一棵形状怪异的古树,静静等待着死亡的。

    那每一分每一秒,都让他煎熬无比。

    先是眼睛看不清了,然后是渐渐的安静。

    那种安静不是真的寂静无声,而是身体的各个部位运行得缓慢下来,很像一个宁静的午后,坐在躺椅上,聆听自己的心跳以及越来越陈缓呼吸声,等着夕阳落下。

    最后是声音。

    那时候什么都没有了,心脏再跳一下已经很艰难,它已经起不到任何实质上的作用,如果勉强说有,那就是它可以勉强存放烦乱的杂念。

    耳朵孔外面好像蒙了一层灯笼纸,但没有力气去捅破。蜜蜂振翅的声音会从远方传来,可以携带一些想要听到的声音。那声音最好平缓一些,好像那雪夜,红泥火炉,闲敲棋子,与人话一句闲话。

    再后来,什么也听不见了,就好似困倦极了,再也不会睁眼了。

    秦朝感受着体内生机的流失。

    他坐在沐蜻蜓对面,听对方将心事倒出来给他听。秦朝不能理解沐蜻蜓这近千年的愤恨,却理解她的孤寂。

    沐蜻蜓的诉苦他其实一句也没听进去,但他装作听得很认真。

    他以前也希望有个人,一个可以听他说些傻乎乎的疯话的人。他希望有人能纵容他的疯傻,安抚他的不甘。

    但他的运气似乎不大好,至今没有遇到一个这样的人。

    所以他愿意假装自己是沐蜻蜓的倾听者、安抚者,即使他讨厌她。

    可时间久了,秦朝的身体没有任何衰老的迹象,他好像拥有无穷无尽的生命。

    具体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沐蜻蜓的话已经说完,算了算,大抵过去了百年。秦朝并未猜到这时间流速的古怪,因为对于他而言,实际没有超过一盏茶时间。

    两人的时间流速,完全不一样。

    沐蜻蜓的神情已经变成了绝望。她本打算将秦朝活活拖死在这里与她作伴,却没想到对方没有收到丝毫影响,连一丝白发都没有。她的算盘落空,连带着对秦朝愈发愤恨。她红着眼:“你为什么没有事?这里一瞬千年,你怎么还是这么年轻!”

    秦朝笑笑:“我该走了。”

    “不你不能走!”沐蜻蜓扑上来,无数知名的不知名的小虫跟着一起,“我不要再一个人留在这里了!”

    秦朝闪身躲过,不置可否。

    “我真的不想帮你。”

    是的,不想。

    他已经想好了救出沐蜻蜓的对策,但是他不想救。他对沐蜻蜓没有好感,有一阵子甚至想杀了这个无理取闹的女人。但他自诩读书人,干不出趁人之危的事,甚至还秉承人道主义赔了沐蜻蜓一会儿。

    他自觉仁至义尽。

    他的脚步飞快,绕了几个圈子,也来到石桥边了。

    他纵身一跃,越过了结界。

    “你等等——”

    沐蜻蜓的身影也跟着他一起跃过了结界。他们二人都没料到还有“转机”。沐蜻蜓脸上来不及露出狂喜之色,下一刻她整个人就如同被切成臊子,飞溅在秦朝身上。

    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陈年干尸的腐烂臭味与腥气混在一起。秦朝被冰冷泼了一身,他疯狂地甩衣服上的烂肉,还没动作几下就趴在石桥边干呕出声。

    一直吐到口中发苦,他颓然靠在石桥边,脑海中一片空白。

    身上那些污秽的东西不能透过傅醒给的衣裳,但令人作呕的气味和冰凉的触感是挡不住的。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双目失焦,仰天呛出一口血。

    “需要水吗?”

    是谁在说话?

    一位身着红衣的青年不知从何处出现,青年缓缓走到他身前,将一只水壶拧开,不知从哪拿来一张帕子,将他身上的脏污擦干净。

    秦朝缓过神,警惕问道:“你是谁?”

    对方是个瞎子,用一块布蒙着眼睛,看不清面容。听到他的话也不恼,拍拍他的肩膀,将水壶送到他手上:

    “别想太多,没事的。”

    他的声音有些苦涩。

    秦朝看他的背影,顿生萧索之感。见对方往蛊村方向走,秦朝连忙喊道:“前辈!那里是死路!”

    对方顿了一下,失笑道:“去的就是死路。”

    他的身影如鬼魅般一闪,下一次出现已经是百米之外。翻腾的气浪卷起一片枯草,与遍地蛊虫的尸体一起灰飞烟灭。四周的空气噼里啪啦发出响声,好像被打破的玻璃。

    这人大概已经筑基了吧?

    秦朝愣愣地想:刚才用的应该是缩地成寸,哪像他学的,简直就是寸寸寸寸。好羡慕,如果有一天……

    他失落地低下头,深吸一口气,强行打断了自己的羡慕。他站起身。身上的脏东西也被清理了个干净,堕落下石桥的血肉,被其下的不明生物吞噬殆尽。

    秦朝迷茫。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走。他这担心很多余,因为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长息一声,向石桥对面去了。

    不知道是因为先前受了惊吓,还是红衣青年的一句“没事的”让他松了心,秦朝的眼皮越来越重,脚步越来越沉。他一直咬牙想要不睡过去,眼睛一翻一翻,最终还是拗不过本能,倒了下去。

    一副水晶棺材中,少年的眼皮动弹了两下。

    与此同时,一道光芒包裹了他破败的身躯,零落的血肉竟然重新聚合包裹了他的骨架。少年的胸口微微起伏。

    “这家伙!”

    “惊什么,没见过世面。”

    “不是,我见过这样的!”声音的主人不服气道,“不就是活的傀儡嘛!可惜,做不成白玉骨的。”

    “无妨,少一具就少一具,老爷不会计较。”

    “老爷说过,今年的年一定要过得热热闹闹!王哥,我先去杀鸡喽!”

    “哎你等等,等会杀猪,那胖猪要两个人按呢,你来帮帮忙,鸡那里有翠花呢!”

    “好嘞!”

    耳边吵吵嚷嚷,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全被秦朝听入耳中。左耳右耳听到的声音不一样,他有时感觉自己躺在棺材里,有时感觉自己躺在床上。

    他别扭了几下,睁开眼。

    他愣住了。

    他惊恐地瞪大了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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