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多想,只是幻境。”正当秦朝茫然无措时,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拍在他的肩膀。秦朝从小到大被不同的人和不同的手触碰过多次,唯有这一次,掌心的温度隔着衣料传到肌肤,让他从惊恐中脱离出来。

    李乙耐心道:“幻境假中掺杂着真,真中夹杂着假,这就是遗忘道劫的高明之处。小秦,别着了它的道。”

    秦朝轻轻地喘了几口气,微微后退躲避开李乙安抚般的拍打,笑道:“多谢李先生。”

    “不谢,都是队友。”

    “都是队友,李乙,以前你可没说过这话。”沐蜻蜓阴阳怪气的声音传来。秦朝轻轻瞥她一眼,不说话,直接问李乙道:“李先生,您可以告诉我灵骨的事吗?”

    李乙看着杨队长等人正在商量下一步对策,暂时没有继续行动的意思,于是道:“我以前在承天宗管辖的一个小门派打杂,听他们提起过。”

    灵骨,灵为灵气,骨为根骨,意为能够容纳灵气的身体。凡灵骨者,修行不需灵石为引,纳天地灵气于内,境界一日千里。

    然灵骨有瑕。凡灵骨者,有违天道,修为不过金丹,过之即死。因此灵骨看似“承天之佑”,实则桎梏连连。

    灵骨弊端之中,最可怕莫过于其特性——食灵骨者,修为精进,堪比仙丹。故此,灵骨被戮,叫卖于市,千金难求。不过十年,灵骨绝迹。

    世家大族已然尝到了灵骨的好处,又如何静得下心来修炼?自那以后,他们疯了一样寻找灵骨的替代品,终于,他们成功了。

    “他们究竟怎么做我也不知道,”李乙叹息,“但据说替代品要心甘情愿成为灵骨,灵骨的功效才能充分发挥。”

    秦朝的心颤了颤。

    “秦朝,你身体不舒服?”

    “没有,只是听闻这种丧心病狂的事,犯恶心罢了……我去换个‘义肢’,失陪。”秦朝作揖,独自到一边,走到了黑灯笼下,望着里面暖暖的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李乙看着眼前少年,脑海不由浮现自己女儿的模样,心中感慨:他的长女比雪衣客小不了几岁,至今还不谙世事。以前总觉得她不知愁,现在看秦朝这心力憔悴的模样,倒觉得不知愁也挺好。

    想到这里,李乙摇摇头,转身便去加入杨队长他们的讨论。这秘境危险,他们要商议是否继续探索。

    秦朝在想他的故友。

    也不知道他手上的伤好了没有,他是少爷,应该有很多灵丹妙药,这点小伤早就好了吧?但莫家根本不是真心待他,他真的过得开心吗?莫家要他心甘情愿去送死,他真的会去吗?

    秦朝心乱如麻。

    他转念一想,莫旋归怎么样管他什么事,他们的情义早在莫旋归给他的那一掌中断送了;即使没有,他折断莫旋归的手臂,他们也算恩断义绝。

    秦朝揉了揉眉心。他心底终究记得古人说的仁义,记得读书人的道义,却又脱离不了心中的劣根。

    你不是羡慕嫉妒他吗?如今他的命运即将板上钉钉,你不高兴?

    秦朝恍惚间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向他狂笑。

    秦朝哐哐倒退。他惊恐地发现,这几年来残魂给他带来的影响不会随着残魂的消散而去除,反而在他这个新的魂魄中生根发芽。

    雪衣上又多了一朵云纹。

    秦朝的眼神清明不少。

    他吐出一口浊气,就地盘腿坐下。

    他要找些事情做,不然又会坠入过去的深渊;至于未来,他也没什么打算,只想走一步看一步。

    秦朝进入了自己的识海。

    白茫茫的一片,很干净,风裹挟着鹅毛般的雪花。明亮的天送来的信使,纷纷扬扬间应当伴随悠扬的马头琴声,可惜的是没有草原。

    秦朝轻轻捧起一堆雪花,看着它们细腻的像纸包里裹着的白糖。

    “我的识海,是雪地。”他有些欣喜得意。

    那位老前辈的识海是一望无际的云,虽然壮观,可他还是喜欢自己的雪地。雪地比云海更辽阔,更安宁。

    “簌簌飘雪,天地一人。”没有杂乱的喧嚣,他可以点燃一簇篝火,静静欣赏属于他的雪。

    秦朝在陈之礼给的仙书中看到过关于识海的介绍,只可惜寥寥几字,如何在识海中修炼,他一概不知。

    他不知,不代表他不会试。

    他想起残魂说的“修魂”。修魂是什么高级法术吗?不就是像捏泥人一样抟一抟吗?雪衣客想到那位老前辈给他修魂的场景,没来由打了个寒颤:修魂……应该很简单的吧?

    秦朝的左手缓缓搭在右手手臂上——他习惯把不好的差事交给这只带着悲伤回忆的手——“咔嚓”一声把右手的魂拧下来。

    奇怪,一点也不疼。

    他又把手装回去。

    为什么魂魄不会疼?应该是拆的方式不对,再试试。

    “咔嚓!”

    还是不疼。

    秦朝自觉无趣,将手臂的断口对上。一阵柔和的白光在断处如雪一般融入身体,他活动了一下右手,无碍。

    “喂!”

    他正想思考魂魄的问题,忽然感受到撕裂般的疼痛。大脑里被扎进数十枚钢针,不停搅拌穿刺,他甚至听到了脑浆流出的声音。

    秦朝猛然睁眼,一口鲜血喷出。

    蹲在他身前的人似乎吓了一跳,噔噔后退几步,悻悻道:“你还好吧?我就是来叫你一声……谁知道你这么弱!”

    秦朝眼前一片模糊,耳畔嗡嗡作响。等他眼前云翳褪去,定睛一看,眉头顿时皱起来。他的周身爆发出骇人的气息,把眼前人吓了一跳。

    “你至于吗?”沐蜻蜓的脸一沉。

    秦朝回想到仙书上的话,背后被冷汗浸湿。他怒道:“你知不知道强行把人从识海里拉出来是会死人的!”

    秦朝的肉身虽然只有凝气三层,可他魂魄的威压远超普通凝气三层修士。沐蜻蜓被这威压压得腿软,下意识扭头去寻林雪颜的身影,却见对方和杨队长严肃交谈——他们在讨论是否继续探索这个危险的秘境——无暇管她,气势登时弱了一大截,支支吾吾辩解道:“我,我哪知道你在识海……你,你不知道找人护法吗?”

    秦朝周身杀意弥漫:“你的意思是我活该?”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想说什么?”秦朝手中出现一把剑,他一步步逼近眼前惊慌失措的女子,“沐蜻蜓,做事要有个限度。你过了。”

    “你想怎么样?”沐蜻蜓余光瞟见林雪颜看过来的眼神,多了几分底气。于是她挺起胸脯:“雪衣客,你不要过分。”

    “你再敢用这个态度和我说话,我——”

    “你打不过我雪衣客,”沐蜻蜓忽然冷静下来,显然是反应过来对方的实力不如自己,反而为刚才被吓到而羞惭,“雪衣客,你打不过我,所以就算你委屈,也得给我受着!”

    秦朝浑身颤抖。此时在他眼中,沐蜻蜓的脸已经不再是沐蜻蜓的,而是李家少爷的。他狞笑着。

    秦朝的剑架在沐蜻蜓脖颈上:“试试。”

    沐蜻蜓一愣:“试什么?”

    秦朝冷冷道:“你赢,我死;我赢,你死。”

    沐蜻蜓大惊失色:“你疯了吧?”

    秦朝冷冰冰盯着她,眼神不带一点温度。沐蜻蜓哆嗦了一下,见林雪颜和杨队长走来,慌忙跑过去躲在二人身后。她探出脑袋:“好了好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吧!”

    杨队长出来打圆场:“都是一个小队的,有什么出去说……”

    “她差点害死我。”

    “什么?”

    “我进入识海的时候被她强行拽出来了。”

    “这……”杨队长有些为难,“小秦,都是一个队伍的人……这样吧,蜻蜓,你给他道歉!本次秘境所得全部给小秦。”

    沐蜻蜓心里也知道自己错了,但是她总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如今杨队长给了台阶,她也就顺着下了。她走到秦朝身前弯下腰行礼:“对不起。”

    秦朝握剑的手都在颤抖。他深知杨队长与他萍水相逢,沐蜻蜓才是他的队员,他能做到这一点已经给够他脸面。他要是再抓着不放,一来弥补不了什么,二来他没有把握和这么多人抗衡。

    他忽然想到那些在衙门里忽然反口的村民。

    秦朝的剑消散在风中。他苦笑一声。

    下一刻,魂魄凝气八层的威压散出。林雪颜和沐蜻蜓皆是浑身一震,沐蜻蜓更是直接跪在他眼前。

    秦朝笑道:“都是队友,你不必如此客气。”

    说罢收了气息,走到古宅院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推开了大门。他抱歉道:“真是抱歉,你们会原谅我的,对吧?”既然门已经开了,这个秘境,你们想退出,也来不及了。

    “姓秦的!”沐蜻蜓狼狈地爬起来,怒吼道,“我们好心收留你,你要拉着我们一起下地狱吗!”

    她这话一出口,林雪颜不由皱眉,却也没有制止,看向秦朝的目光中多了些怜悯。果然,胡宝和郑今墨的眼神都变了,少了几分“亲切”,多了几分冷意。

    李乙轻轻捏了捏衣领中妻子给绣的护身符,看向雪衣客的眼神中也添了几分愤怒。但想到他和女儿差不多的年纪,命途多舛至此,责备的话语还未说出口便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被推开的门不断吐出白色的光点,渐渐将他们笼罩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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