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恕下官直言…在下官看来,您对付辽东镇的手段…有许多都是错的。”
听到黄柯的直言不讳,赵俊臣并没有生气,只是稍稍沉默片刻。
然后,赵俊臣态度恳切的问道:“哦?究竟是哪些地方错了?还请黄大人赐教!”
说完,见黄柯表情有些迟疑,赵俊臣又说道:“黄大人但说无妨,本阁并不是心胸狭小之人,只要你所言有理,就算是把本阁的计划与手段贬得一无是处,本阁也不会有丝毫恼怒,只会感激你的及时提醒!
实话实说,本阁此次北巡辽东,原本也只想要走个过场罢了,并没打算要当真做些什么,所以身边就连幕僚都没带着一个,也就一直都没有人能与本阁磋商探讨…
毕竟,辽东之顽疾已经持续近百年之久,绝不是本阁的一次巡视就能解决的,现如今本阁想要出手敲打辽东镇,也是因为一时冲动而临时起念,事先并没有充分准备,计划构想也不是特别周详…
反之,黄大人在辽东地区已经任职三年之久,对于辽东境内的情况可谓是知根知底,能力与智慧更是受到了周首辅的信任与推崇,若是你能为本阁查漏补缺,本阁可谓是求之不得,所以黄大人大可不必有任何顾虑!”
赵俊臣的这一番请教之言,乃是发自真心。
实际上,时至如今,赵俊臣也隐隐有所察觉,认为自己的计划或许是出现了某些问题。
赵俊臣的计划推行至今,总体上还算是进展顺利,不仅是暗中监禁了辽东总兵何宇,曾经还算是团结一心的辽东镇,如今也出现了明显分裂迹象,辽东镇的整体环境更是从赵俊臣所不习惯的实力至上、强者为尊,变成了现在赵俊臣所擅长的勾心斗角、尔诈我虞…
然而,赵俊臣心底深处,却依然是隐隐有些不安。
一方面,频频发生的各种意外变故,迫使赵俊臣不断的临时修改计划细节,所以辽东镇目前不论是局势现状、还是发展趋势,皆已是极大偏离了赵俊臣的最初预想。
另一方面,则是赵俊臣的自身实力,迟迟不见有丝毫增强,不仅是依然无法插手辽东镇兵权,也没有寻到几枚能在关键时候发挥作用的棋子。
赵俊臣虽然喜欢算计别人、也喜欢浑水摸鱼,但赵俊臣也深知,任何一项计划的成功前提,都应该是成功引导局势、增强自身实力,可以是损人利己,也可以是利人利己,但无论如何,前提都应该是“利己”二字。
而赵俊臣的计划推展至今,在“损人”方面固然是一帆风顺,成果远超预想,但在“利己”方面,却还是迟迟没有见到任何迹象。
赵俊臣依然相信,时间推移之下,随着辽东镇的内部分裂迹象愈发明显、乃至于出现了两败俱伤的状况之后,自己迟早都可以彻底控制局势、成功插手辽东兵权,但这种想法就相当于是把所有希望尽数寄托于他人之手,一旦是遇到意外变故,很容易就会机关算计一场空。
所以,哪怕是黄柯没有提醒,赵俊臣也隐隐认为,自己的计划很可能存在某些问题。
然而,对于自己是否应该再次修正计划,又应该如何修正计划,赵俊臣目前却还没有寻到明确答案。
赵俊臣当初前往陕甘三边之际,虽然也是火中取栗、犯险一搏,但赵俊臣的准备与布局也是极为充分——不仅是提前把禁军精锐尽数调去了陕甘境内进行协防,还提前安排了李如安、关武元等人作为内应,也在事先详细调查了陕甘各级官员的身份背景,计划制定之际也是反复推演、多次与人磋商——所以赵俊臣抵达陕甘三边之后,做事之际自然是事半功倍,遇到各种意外变故也皆是可以从容应对。
但在辽东境内,一切计划都是临时起意,准备与布局也皆是远远不够充分,所以当赵俊臣遇到了各种变数之际,也就无法像是曾经那般的从容与果敢。
所以,赵俊臣如今是真心向黄柯请教。
不过,赵俊臣的请教虽是发自真心,但他对于黄柯的信任,却是近乎于零,还要更低于李泽荷。
黄柯这个人,虽然有立场、有能力,但他的翻脸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对于同盟与同党的要求也是极为苛刻,秉持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完美主义幻想,容不下任何一丝瑕疵。
所以,当黄柯发现“周党”不符合自己的理念之后,就义无反顾的背叛了周尚景,当他发现“太子党”不符合自己的设想之后,也毫无犹豫的抛弃了太子朱和堉。
别看黄柯此前谈及周尚景的身体状况之际,满脸都是担忧与关切,但他对于自己当初背叛周尚景的事情,却是从未有过任何后悔之意——对于黄柯而言,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情,一码归一码。
所以,赵俊臣也必须要暗暗防范着,若是黄柯今后有一天发现了自己的某些缺点之后,也会毫无犹豫的再次背弃自己——客观而言,赵俊臣身上的缺点有不少,也很容易就会引发黄柯的心中厌恶。
而赵俊臣目前想要重用黄柯,也只是因为两人的短期立场一致、可以暂时合作罢了。
听到赵俊臣的宽慰之后,黄柯的态度也更为坦然了一些,缓缓道:“既然如此,下官就实话实说了!
依下官的看法,任何一项计划,哪怕是最初构想再是如何精妙,在执行之际都应该重视‘轻重’、‘缓急’、‘进退’这几个关键选项,哪里应该轻、缓、退,哪里又应该重、急、进,都应该仔细考量清楚,否则就会过犹不及、进退失据。
下官并不清楚赵阁臣您的具体计划,但依然是隐隐觉得,赵阁臣您在‘轻重’、‘缓急’、‘进退’这些方面考虑得太少了!
有些地方,赵阁臣您出手过重、过急,所以引起了辽东镇上下的集体忌惮,以至于现在做事束手束脚,还有些地方,您出手太轻、太缓,以至于您目前依然无法完全掌控局势…
举例而言,您当初所提议的改变辽饷分配方式之事,毫无疑问乃是一招妙棋,立刻就击中了辽东总兵何宇的七寸,也让辽东境内各方势力纷纷滋生异心,可谓是万全之策…
但这一步棋,应是宜缓、宜轻,您下了这步棋之后就应该脱身离开辽东了,然后静静等着局势发酵就好,年之后再来辽东收验成果就好,但您随后却依然是动作频频,手段太急太重,效果也就事倍功半,甚至还造成了许多反效果…”
听到黄柯的这般说法,赵俊臣满是心悦诚服的点了点头,检讨道:“是啊,我也觉得自己太心急了,但时至如今,说这些也晚了,只能是设法尽力补救!”
赵俊臣表面上完全认可黄柯的说法,但心中却是毫无后悔之意。
毕竟,赵俊臣根本就没时间等待辽东镇的局势发酵,必须要尽快催动局势变化,否则等到时机完全合适之际,必然会被德庆皇帝抢先一步摘桃子。
另一边,黄柯却不知道赵俊臣的心中想法,只看到赵俊臣这般坦然的承认了错误,不由是心生亲近,也愈发坦然道:“若说您此前的手段太急、太重、太主动的话,那么自从您逃离了悍匪绑架、安全脱身返回之后,手段却又太缓、太轻、太被动了!
下官大概可以猜到,您看到辽东镇目前内部分裂为两派之后,就想要暂时退居幕后、隔岸观火,打算等到两派彻底决裂、甚至是两败俱伤之后再出手!
但下官就明说了,随着时间推移,辽东镇内部也许还会进一步分裂,但您所期望看到的两败俱伤的情况,却绝对不会发生,若是您依然是一心想着隔岸观火、坐收渔利,那么最终只能眼睁睁看着西门盛、史城那一派大获全胜,他们将会彻底铲除李泽荷、甘成、徐颌那一派,然后再次把辽东镇整合起来…到了那个时候,赵阁臣您就再无回天之力了!”
听到黄柯的这般说法,赵俊臣表情终于是微微一变,然后追问道:“本阁看西门盛最近这些天总是出师不利,屡屡被李泽荷等人所压制,本阁也一直是有意无意的偏袒着李泽荷他们,你为何会认定西门盛、史城他们一定会大获全胜?甚至是彻底铲除李泽荷等人?”
黄柯轻轻一叹,道:“因为这里是辽东!虽然朝廷一直都有派遣文官在这里任职,但总体而言,辽东地区依然是由辽东镇掌控一切,又要常年面对建州女真的侵扰劫掠,所以这里的风气与朝廷中枢那边是截然不同的,朝廷中枢乃是文官主掌一切,所有人都在规则之内做事,但辽东地区则一向是强者为尊、弱肉强食,若是被逼急了,掀桌子发动一场兵变,从来都是摆在面前的选项!”
赵俊臣忍不住质疑道:“本阁当然明白辽东风气与朝廷中枢不同,也明白西门盛、史城二人所掌握的兵力要强于李泽荷、甘成、徐颌三人,但本阁并不认为西门盛与史城二人有掀桌子发动兵变的底气!
目前的胡家庄附近,除了辽东镇边军之外,还有关宁铁骑、辽东团练、辽东分练,以及本阁的护卫禁军,这些力量皆是变数,哪怕是胡家庄附近的辽东边军,也并不是所有人都会听从西门盛与史城二人的指挥,西门盛身边只带着两百护卫,史城也只能指挥一部分辽东铁骑,但另一部分辽东铁骑、以及数量更多的辽东镇西路守军,则是掌握在李世杰与黄申明这两个中立派的手里…所以,西门盛与史城二人就算是想要利用一场兵变扭转局势,也根本没有多少成功机会!”
黄柯则是摇头道:“赵阁臣你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西门盛已经从辽东镇各路召来了大量援军!”
赵俊臣点头道:“本阁并未忽略这件事情,但本阁并不认为这些辽东镇各路援军将会进一步增强西门盛、史城二人的兵力优势!譬如说,李泽荷身为辽东镇中路参将,那些中路援军赶至胡家庄境内之后,只怕是更倾向于支持李泽荷,同理南路援军只会更倾向于支持南路参将徐颌,东路援军只会更倾向于支持东路参将甘成…
最终,随着各路援军陆续抵达,西门盛、史城一派与李泽荷、甘成、徐颌一派,兵力方面只会趋于平衡才对!”
听到赵俊臣的这般想法,黄柯稍稍一愣之后,总算是明白自己与赵俊臣之间的观念差异究竟在哪里了。
那就是…或许是缘于个人经历的缘故,赵俊臣这个时候依然没能完全理解“弱肉强食”、“强者为尊”这些词汇的真正意思。
于是,黄柯表情严肃的摇头道:“错了!赵阁臣,您又错了!不论是中路援军、南路援军、还是东路援军,他们赶到胡家庄境内之后,绝不会只会一味支持各自防区的参将,刚开始或许是会出于习惯支持自己的参将,但等到局势逐渐明朗之后,他們只会支持最终的胜利者!
赵阁臣…您还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西门盛这一次召来胡家庄境内的各路援军之中,还包括了三千名辽东铁骑!
这三千名辽东铁骑,并不隶属于李世杰与史城二人的麾下,而是由另外三位辽东镇千户负责统辖!因为何宇被绑架的事情,赶来胡家庄的这三位辽东铁骑千户、以及他们麾下的三千辽东铁骑,必然都是最忠于何宇的铁杆心腹,也就是西门盛与史城的天然盟友…
您想一下,西门盛若是拥有了这三千名辽东铁骑的支持之后,情况将会如何?各路援军看到这三千名辽东铁骑选择支持西门盛之后,又会有怎样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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