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江楼内,江正并不知道一场危险即将来临,他依然是专注于劝说霍正源。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江正已经大致摸清了霍正源的性情。
就正如赵俊臣、周尚景等人的评价一般,霍正源此人极为聪明,任何事情都是一点即透,但也非常欠缺魄力与胆识,遇事之际总是瞻前顾后、不敢承担责任。
像是霍正源这种人,只适合在一名性格强势、立场坚定的大人物手下做事,当一个谋士或者执行者,才可以发挥出最大作用。
江正也算性格强硬、立场坚定,但他毕竟不是一个大人物,所以想要顺利说服霍正源支持自己的计划,也并不是一件易事。
同样的计划,若是由赵俊臣提出来,霍正源不必承担任何责任与压力,所以他只要判断这项计划有可能成功,就一定会毫无犹豫的配合执行,并且还可以查漏补缺,把一切计划细节皆是安排的严谨周密。
但同样的计划由江正提出来,那霍正源的态度就截然不同了,因为他是主事之人,需要承担全部责任与压力,所以他的思路方向也就不再是这项计划的可行性与收益,而是会反复斟酌这项计划的弊端与失败后果,然后就会犹豫不决、裹足不前。
而就在霍正源这般犹豫不决、裹足不前期间,往往就会错过这项计划的最佳执行时机。
此时,见霍正源明明是很清楚自己的计划有可能成功,也明明是很清楚这项计划成功之后大有好处,却只是因为这项计划一定程度上背刺了周尚景,有可能会引起周尚景的事后报复,所以就迟迟无法下定决心…江正不由是一阵无语。
正所谓初生牛犊不怕虎,在江正眼里,不就是得罪了周尚景嘛,一切事情都有赵俊臣站在前面扛着,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于是,江正的语气更为坚定,再次劝道:“霍前辈,赵阁臣让咱们在南京坐镇、代表他干涉南京局势,但实际上就只有两项要求,其一是要落实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其二是让七皇子狠狠栽一个大跟头,不能让他顺利坐稳储位…除此之外的所有事情,皆是由您来临机决断,完全没必要总是配合周首辅!
现如今,朝廷中枢的收权计划很快就要大获全功,而学生的这项计划也不会影响七皇子的后续境遇,咱们已经不必再刻意配合周首辅做事,接下来反而是与他利益冲突之处更多,譬如是南京督察院与南京国子监,咱们与‘周党’皆是想要趁机插手,也一定会发生冲突!但若是依照学生的计划行事,最不济也能逼着周尚景让步妥协,所以前辈您又何必是犹豫不定、裹足不前?”
劝说之际,江正的语气明显是有些不耐。
霍正源也知道江正不满意自己的迟疑,甚至还有些轻视自己的胆魄,但他并没有任何生气,依然是悠然自得的品尝着观江楼的美味菜肴,甚至还主动伸出快箸为江正夹了一块烧肉,笑道:“观江楼的烧肉,乃是难得美味,甜肥且不腻,你尝一尝!”
见霍正源又是顾左右而言他,江正眉头愈发紧皱,完全没有理会自己碗碟里的烧肉,再次说道:“还望霍前辈明鉴!也许是晚辈不知天高地厚,但晚辈确实不懂得咱们为何要竭力避免与周首辅爆发冲突!要知道,周首辅他就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这种事情,向来是与咱们该合作就合作、该算计就算计!
您应该也听说了兴州民变的消息,显然就是周首辅针对赵阁臣农政改革新政的陷阱!可以说,周首辅已经欺负到咱们头上了,咱们又为何不能在南京这里稍稍报复他一下?更何况,现在南京各界皆是传言周首辅已是病入膏肓,所以咱们其实也不必特别担心周首辅的事后报复!”
闻言之后,霍正源似笑非笑,又夹起一根竹笋细细品尝之后,又抬头问道:“你认为…关于周首辅命不久矣的传言,并不是无中生有?”
江正点了点头,道:“正所谓无风不起浪,这个传言十有八九不会有假!
而且周首辅身边还有章德承章神医,他与晚辈一样,也是赵阁臣的门客,晚辈昨天曾是借口自己身体不适,前往东园拜访章神医,结果就被宋家之人直接拒绝了,于是晚辈又写了一封书信,详细介绍了自己的身体状况,让宋家之人转交于章神医,希望章神医可以提些意见,倒是很快就收到了章神医的回信!
而在这封回信之中,章神医的语气与笔迹皆是有些不耐烦与心不在焉,完全不符合章神医一贯以来重视病人的秉性,所以晚辈判断他必然是遇到了极为棘手之事而心情烦躁、脱不开身…而东园之内,除了周首辅的身体之外,又有什么事情值得章神医这般专注投入?”
霍正源点头一笑,道:“赵阁臣曾经对我说过,你是一个不逊于赵山才的人才,但你与赵山才的类型完全不同,赵山才更善于权谋心术、推动局势,学问与城府也皆是更深,而你则是更善于见微知着,只需要一些蛛丝马迹就可以迅速洞察真相,对于朝廷法令也是极为熟悉…
如今一看,这般评价果然没错!我最近一直都在思索周首辅的病入膏肓之事究竟是真是假,却没想到你竟然这般轻易就试探出了部分真相!”
夸赞了江正几句之后,霍正源再次抬起快箸、指向江正的碗碟,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催促道:“红烧肉就要冷了,你先尝一尝!”
听到霍正源的再次催促之后,江正也不能再次扫兴,只好是勉为其难的夹起红烧肉放进口中,然后细细品尝。
“好吃吗?”霍正源追问道。
江正点头,道:“正如霍大学士所言,甜肥且不腻,确实是一道美味,但…”
眼看着江正又想要话归正题,霍正源则是直接打断,道:“很美味,对吧?关于这道佳肴的烧制诀窍,我也亲自询问过观江楼的大厨,答桉是火候与时机!红烧肉若是想要做好,其一是火候要足,一定要以勐火烹烧;其二是放盐时机,稍早放盐容易使肉质发柴,稍后放盐则是不容易入味…”
说到这里,霍正源也终于是话归正题,道:“不仅是烧菜如此,制定一项计划、推行一项计划,时机与火候也同样是至关重要!一项计划理论上再是如何完美,若是时机与火候不对,也只会适得其反!
而现在,咱们的火候足够吗?又是否寻到了正确时机?咱们在南直隶境内,主要依仗着两股力量的支持,其一是‘联合船行’,其二是目前正在担任南直隶巡抚的黄阁老…
但咱们终究不是赵阁臣,无法如臂使指的操纵‘联合船行’这个庞然大物,‘联合船行’固然是实力雄厚,但它的加盟成员也是背景不同、来历庞杂,所以除非是咱们也拥有赵阁臣一般的威望与影响力,否则就很难控制‘联合船行’全力支持咱们;至于黄阁老…虽然已经成为了赵阁臣的盟友,但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同样是不可能全力支持咱们!
所以,我这段时间看似是按兵不动,但实际上也并没有闲着,一直都在梳理‘联合船行’内部的复杂关系,也一直都在频频联络黄阁老、劝说他毫无保留的支持咱们!
而你的这项计划,可谓是关系重大,稍有不慎就会引起各方反弹,唯有是争取到了‘联合船行’与南直隶巡抚衙门的全力支持,我才会伺机出手推动这项计划!有些事情,若是不能保证万无一失,那就还不如不做!”
霍正源的这般说法,看似是很有道理,但在江正看来,其实还是他魄力不足、不敢承担风险。
江正当即是再次摇头道:“霍前辈您是一位雅士,自然是更为关注一道菜肴的味道与口感,但晚辈却是一个毫无雅兴的俗人,所以晚辈只会关注一件事情,那就是晚辈肚饿之际是否可以及时寻到食物填饱肚子!若是饥肠辘辘之际,厨师不能及时端来食物为晚辈果腹,却只是专注于食物的口感与味道,那即便是这位厨师的菜肴再是如何美味,在晚辈眼里也是不合格的!”
霍正源闻言之后,再次深深打量了江正一眼,不由是轻轻摇头,对于江正屡次反驳自己的事情,心中也终于是泛起了一丝不满。
赵俊臣把江正派来南京,名义上是为了协助霍正源做事,但实际上也是想让霍正源趁机考查江正的立场与秉性。
而霍正源如今也算是看出来了,这个江正也许是真心想要辅左赵俊臣,但他实在是太有主见了,绝不是一个老实安份的主儿,对于“权威”二字也没有多少敬畏,相较于成为一个合格的执行者、按部就班的执行别人所安排的计划,他更喜欢亲自掌控一切、以自己的节奏与想法为主。
所以,赵俊臣把江正收为幕僚之后,就相当于手持一柄锋锐无比的双刃剑,稍有不慎就会伤到自己。
而就在霍正源摇头叹息之际,江正则是继续说道:“事实上,若是把晚辈的这项计划类比为一道菜肴的话,那它的食客并不是前辈与晚辈二人,也不是南直隶境内的任何一方势力,而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赵阁臣!这道菜肴是否美味合口,也唯有赵阁臣才有资格评断!
所以,晚辈制定这项计划之际,就从来也没有考虑过这项计划的各种弊处与事后反弹,晚辈只会考虑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赵阁臣亲自现身于南京的话,他是否会同意晚辈的这项计划!”
说到这里,江正的态度愈发坚定,缓缓道:“而晚辈的结论是…如果赵阁臣就在这里的话,他一定会全力支持晚辈的这项计划!因为晚辈的这项计划,可以解决一件困扰他许久的事情!霍前辈您乃是赵阁臣的心腹,比晚辈更为了解赵阁臣的性子,您应该知道晚辈所讲的困扰是指什么,也应该明白晚辈完全没有任何虚言!”
听到江正的这般表态,霍正源的表情也再次严肃了起来,缓缓道:“是啊,我也很清楚赵阁臣的心中困扰!其实,何止是赵阁臣,自从我担任东南巡阅使之后,也一直都在因为相同之事而心中困扰,那就是…我朝商贾们的保守与短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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