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广、承天府、当阳县。
汉末之时,张飞据守当阳桥,喝退了追击的曹军虎豹骑,掩护了主力的撤退,使得刘备军转危为安。
当阳也因此为天下人所知。
如今时隔上千年,还是在当阳,还是在沮水,比起往昔这一次有更多的军兵聚集在城郊水畔。
无数赤红色的旌旗遍布在当阳城外,一眼望去密密麻麻皆是军队的营帐,数万南下驰援军兵各分营盘,互为奥援,连营绵延近十里之地。
夕阳日落,各营之间袅袅的炊烟缓缓升起,宛如盘旋的烟龙。
杨嗣昌披着着一件深蓝色的披风,内穿道袍,神色阴郁,眼神黯淡,站在营墙之上眺望着西面连绵的群山。
一众军将顶盔掼甲,冒风陈雪,静静的站立于营墙之下。
寒风凛冽刺骨,好似刮骨的钢刀,哪怕是身穿氅衣,外穿棉服,仍然是难以抵挡。
营垒四处,一众值守和巡逻的兵丁,看起来皆是疲惫不堪,露出来的手脸都冻得通红,很多人的身躯都忍不住的发抖。
只是这一切却都并没有被杨嗣昌放在心中。
杨嗣昌眼神阴冷,心中寒意蚀骨,身上厚重精致的氅衣棉服并没有让他感觉到丝毫的温暖。
他之所以心中发寒并非因为身体上的寒冷,而是因为从前线传来的塘报。
“到底是迟了一步……”
杨嗣昌缓缓闭上了双目,他的手脚冰寒,心中一片冷然。
罗汝才领兵过四川窜入荆州府内,十二月中旬,进犯夷陵。
湖广巡抚方孔炤令湖广副总兵杨世恩及荆门守将罗安邦两部急赶赴救,兵至洋坪猴儿洞。
杨嗣昌收到消息,情知不妙,因为过洋坪后,山路狭窄,极便设伏。
当初杨嗣昌之所以能够坐稳兵部尚书的位置,很大程度便是靠着献出的四正六隅十面张网之策。
因此杨嗣昌对于各省的地理都有所了解,对于流寇的战法也是极为熟悉。
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这一次因为被熊文灿所牵连,被迫南下督师。
杨嗣昌自然也是做好了功课,早在京师之时决定南下之时,他便四处收集资料,查阅地形,筹划围剿事宜。
到了襄阳之后,杨嗣昌在拘捕了熊文灿之后发布的第一道命令,便是收集各府的山川地势图,查阅当地的地形。
以郧阳府为中心,周边数省之地的地形,早已经被杨嗣昌博闻强记牢牢的记在了脑海之中,只要提起,便能够知道地处何方,地势如何。
因此当塘报送来,言说杨世恩和罗安邦领兵过洋坪之时,杨嗣昌便知晓事情不对,当下急传军令檄调杨世恩和罗安邦两营折返。
但是召回的命令终究还是发晚了一步。
丛山峻岭阻碍了军令的传播,等到杨嗣昌派遣的信使追上杨世恩和罗安邦两营之时。
杨世恩和罗安邦已经是经过了洋坪,由祚峪和重阳坪,两道深入,赶至马良坪合兵,正入罗汝才部所设的包围网之中。
杨世恩和罗安邦两人领兵且战皆退,最后被罗汝才围困于香油坪内。
杨嗣昌连发数道兵往援,但是远水难解近渴,而且罗汝才也有料到明军必然驰援,因此派遣兵马多设埋伏,驰援兵马因此遭受损失,更加不敢急行。
杨世恩、罗安邦等被困数日,处于绝地水源断绝,士卒饥渴难耐,些许的雪水根本不足以缓解饥渴。
突围走黄连坪,再度遇伏,杨世恩、罗安邦两人尽皆战死,麾下营兵就此覆灭,进剿诸营因此皆是士气大降。
罗汝才转道再入夷陵,大掠周边,声名鹊起,荆州府各地山匪水盗皆是纷纷相投,罗汝才声势大涨,如日中天。
“左良玉、祖大弼,果然是骄兵悍将,难以调动。”
杨嗣昌眼帘低垂,神色阴冷,他派去驰援杨世恩和罗安邦的,正是左良玉和祖大弼两人。
但是两人相互推诿,驰援进展缓慢,在杨世恩和罗安邦战死了两日之后,才抵达了黄连坪。
南下的四营之中,祖大弼并非是他点到的,只是因为祖大弼是宁夏镇的总兵,所以随同一起而来。
祖家势力庞大,在辽东根深蒂固,都可以说是实际上完成了割据。
辽饷盘根错节,将辽东和中央用利益联结了起来,哪怕是在赢取了青山关大捷,声望达到了顶峰的杨嗣昌,也没有敢去动辽饷。
祖大弼作为祖大寿的亲弟,祖大弼去宁夏做总兵,其中有很深层的原因,他作为宁夏总兵,历来都是独善其身。
就是当初的洪承畴,很多时候也是没有办法节制祖大弼,只是听之任之。
杨嗣昌轻叹了一声,只觉得心神俱疲,南国本来形势大好,却被熊文灿弄成了一个烂摊子,更是拖累着他也被迫的陷落了进去。
张献忠和罗汝才两人分兵而战,河南、陕西两地突然出现的乱局,让他不得不也分兵追剿。
黄的功、孙应元领着勇卫营在南直隶对阵革左五营。
贺人龙跟着郑崇俭北上河南,陈望、曹变蛟、陈洪范三人留守在郧阳。
以至于现在他的麾下几乎无将可用。
除了左良玉和祖大弼两镇,他所领的部曲都只剩下了湖广的兵丁了。
“若是有陈望、曹变蛟一人在此,岂容罗汝才这等跳梁鼠辈猖狂?!”
杨嗣昌神色阴沉,有些难以压抑住心中的火气,在朝中他何曾忍受过这样的怨气。
“曹总兵已经奉命领兵南下,如今已至荆门,明日便可抵达当阳,等到曹总兵到来,如今困局必然迎刃而解。”
眼见杨嗣昌愠怒,站在杨嗣昌身侧不远的文士上前了一步,低声向着杨嗣昌禀报道。
进言的文士名为叶官明,字甫光,是杨嗣昌麾下的首席幕僚,常献筹谋。
明时知县赴任都会聘请师爷协助管理,知州知府亦然,师爷不属于官府编制之内。
而在中央,很多位高权重的文官,则是会聘请幕僚,协理公务。
叶官明口中的曹总兵自然是指曹变蛟。
陈望领兵在郧北擒斩常国安,尽歼其部,完全解除了郧北的威胁。
如今的郧阳府只剩下房县南部山区的一部流寇威胁,已经不足为惧。
杨嗣昌这边无将可用,所以第一时间便是檄调曹变蛟领兵赶来。
杨嗣昌闻言神色稍缓,宦海沉浮多年,让杨嗣昌能够很好的控制情绪,之所以如今失态,实在是因为进剿过于不力,左良玉和祖大弼连他的号令都敢不尊,与在朝之时落差实在是过于巨大。
曹变蛟是曹文诏的侄儿,杨嗣昌和曹文诏之间的关系匪浅,借助曹变蛟之势,多少也能够压制一下左良玉和祖大弼。
“甫光神情自若,想必是已有成竹在胸。”
杨嗣昌重新恢复冷静,他看着身侧的叶官明,再无没有半分的情绪波动。
“不敢欺瞒明公,如今时局还并非到不可收拾之地步,学生确实已有破局之法。”
叶官明恭恭敬敬的躬身应答。
“明公如今所虑不过两点。”
“一是杨世恩、罗安邦兵败身亡,影响沉重,进剿多月收效不大,为朝廷诸臣攻讦,因此而受皇上所疏远。”
杨嗣昌点了点头,他最大的忧虑还是在于北方的朝廷之中。
崇祯最恨结党,因此杨嗣昌也没有加入任何的党派。
虽然杨嗣昌也有一些嫡系,但在朝廷之中其实还是势单力孤。
戊寅之变时,因为清军的肆虐,当时朝廷攻讦他的奏疏便若雪花一般。
现在南方进剿的失利,必然也会引起朝中一直对于抱有敌意的大臣不断的攻讦。
“明公其实并不需要忧虑此事。”
叶官明再度上前了一步,沉声道。
“杨世恩、罗安邦兵败身亡,但是,檄调杨世恩、罗安邦两人驰援夷陵之令,是由楚抚方孔炤所发,而非明公。”
明时称呼一地之巡抚,通常不称呼所省份之名,而是用其地的所省份的单字直称。
湖广便称楚抚,陕西便称秦抚,而河南则是称豫抚。
“明公收到塘报之后,第一时间便是传令召还,并派遣左、祖两镇营兵前去接应,及时做出了补救……此事,就和罗汝才窜入荆州府一样,和明公并无太大的关系……”
叶官明没有说完,在最后的关头停下了言语。
杨嗣昌眼神微凝,他何等的聪明,若是不聪明怎么可能一路平步青云,只是一瞬间便已经是想通了关窍。
杨世恩、罗安邦兵败的责任,确实不需要他来承担,这一件事完全可以推到方孔炤的身上,而且也确实是方孔炤发的军令。
同时还可以借此打击四川巡抚邵捷春,指责其不尊号令,放任流寇窜逃,一举两得,一石二鸟。
叶官明看到杨嗣昌的眼神神采闪烁,便知道杨嗣昌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当下才继续说道。
“明公南下督师,不过两月时间,却已擒斩小秦王白贵、托天王常国安,这些都是明公运筹之功劳,怎么算是收效甚微。”
“朝廷的攻讦明公更加不需要在意,攻讦越多,明公阁臣督抚之位便越发的稳固,皇上也会因此更加的信重。”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杨嗣昌此时也已经回过了味来。
越多的官员弹劾攻讦他,便越能够坐实他孤臣的身份。
当今圣上最恨结党,反而能够让他的地位更加的稳固。
“明公所虑的第二点,则是左良玉、祖大弼骄横跋扈,难以节制。”
叶官明注视杨嗣昌的神色,继续言说道。
杨嗣昌微微颔首,叶官明便知道自己推算的不错。
“曹变蛟麾下多为北地骑兵,山岭之间作战不是其所擅长,虽然勇武,但麾下营兵不过三千,终究是双拳难敌四手。”
“左良玉、祖大弼与其叔父曹文诏同辈相交,用曹变蛟节制,只怕是也不能使其力战。”
杨嗣昌微微蹙眉,曹变蛟的到来确实可以改善一些眼下的情况,但是能够起到改善的作用并不大。
“诚如明公所言,曹总兵的到来确实是只能改善些许的境况。”
叶官明微微挺直了身躯,面带笑容道。
“所以学生从始至终都并没有将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曹总兵的身上。”
杨嗣昌眼神微明,将目光投到了叶官明的身上。
“如今陕西局势混乱,闯将李自成逃出川北,跃入凤翔府引起动荡,搅动五府风云。”
“陕西省内如今空虚非常,省内兵马部分滞留北地,部分则是由秦抚郑崇俭所领于河南维稳,残存兵马根本无力抵挡李自成之兵锋。”
“二十日时,李国奇所部从汉中府北上入陕,但是麾下军兵缺乏,仅能保全西安一府之地。”
“既然祖大弼骄横难制,不妨将其直接调回陕西,让其与李自成搏杀,祖大弼与李自成旧有仇怨,必然不会手软,如今局面正好可以放其归陕。”
杨嗣昌眉头微蹙,他的目光一直都放在张献忠和罗汝才的身上。
早在南下的时候,崇祯便对他有所交代。
张献忠罪大恶极,曾惊祖陵,绝不可赦,其余贼寇可以剿抚并用。
凤阳皇陵被掘,其主谋之一便是张献忠,当初之所以愿意答应张献忠的就抚,崇祯本就是憋着一口郁气。
面对着北地一直不断发展壮大的清国,崇祯想要将更多的力量放在北地,因此才答应了招抚。
张献忠在谷城的复起,彻底点燃了崇祯的火气。
对于崇祯亲自下发的密谕,杨嗣昌自然是会遵守,他很清楚自己权力的来源,就是因为崇祯的信重。
而且张献忠部是当时义军中最强的一支,如能够把张献忠部歼灭,其他各部就比较容易对付了,是一举两得的事情,并不冲突。
不过现在,更多风云突起,尤其是如今陕西的局势更是一日数变。
李自成在陕西连战连捷,各镇兵马分散游离,被其各个击破,其势力扩张甚大,声势越发强盛。
“李国奇能力不足,陕西确实是需要一员重将……”
杨嗣昌一手按着腰间的玉带,一手轻抚着胡须,心中已是有了决断。
祖大弼骄横跋扈,难以指挥,如今处于湖广,不仅对于进剿毫无作用,反而还作为坏的表率,影响其他营镇。
陕西的局面不容乐观,派遣祖大弼去往陕西,既可以消除这些影响,还可以解除陕西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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