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三月初一。
夜幕笼罩之下的盛京城,在黑暗之中显得极为可怖。
城内城外星火点点,黯淡非常,但是处于盛京城中央位置的皇宫内部却是灯火通明。
一名名穿戴着重甲的甲兵正伫立在宫墙过道,他们皆是沉默无言,按刀执剑冷眼注视着远方的黑暗。
在重重宫禁、道道宫门之后,一座与周遭宫殿相比更为高大的殿宇内部,一场军议正在进行。
殿宇之内,一张巨大的舆图正被悬挂在原先应当是首座的位置。
舆图前方,一众身穿马褂,外着貂皮的清国重臣分坐于两侧。
殿宇之中一共九人,坐着的八人,无一例外都是满州八旗的旗主。
而唯一站立的人,则是如今作为清国皇帝的黄台吉。
黄台吉身穿明黄色行服袍,凭桌而立,面对着殿宇内坐着的众人。
「如今山海关外,明国所控地域仅剩辽西走廊。」
辽西走廊的问题,已经存在了很长的时间。
黄台吉的声音沙哑,曾经他驰骋沙场四处征战,体魄颇为强健,但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现在却是逐渐开始发福,再不复往日的威仪。
但饶是如此,殿宇之中,一众旗主、固山额真仍是小心翼翼恭敬无比。
黄台吉的目光从下方一众的旗主、固山额真的身上缓缓掠过,他的眼神疲惫,身形也不复过往挺拔,但纵使如此,也没有任何敢小觑于他。
正是因为有黄台吉的统领,所以他们才能取得如此显耀的成就。
征服蒙古、连败明廷、压服朝鲜、拓土万里。
立国称帝、威扬四海,将黄台吉的声望推到了顶点。
现在很多时候很多事情完全都是黄台吉乾纲独断,老汗定下的八王议政制度几乎形同虚设。
没有谁胆敢忤逆现在的黄台吉。
「明廷掌控辽西走廊,对于我们来说,便若食骨在喉。」
辽西走廊就像是一把匕首一般,抵在他们的心腹之上。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如今漠南蒙古已经臣服、我们确实可以绕开辽西走廊,从漠南入塞。」
「但是……」
黄台吉的目光逐渐的变得森冷的起来,语调也严肃了下来。
「事实已经证明了一件事。」
「无论我们绕开辽西走廊多少次,都始终无法在关内建立一个立足点。」
殿宇之中、一众旗主和固山额真皆是神色严肃。
明军在辽西走廊设置重兵防守,数战宁锦虽然都有斩获,但却怎么也没有办法扩大战果,拔除掉明军最后的防线。
拿不下辽西走廊,明军对于他们的威胁就一直都在,而他们也就只能是一直被困于辽东。
漠南难寻支点、难以囤兵囤粮,也并非是他们真正的势力范围。
虽说漠南蒙古诸部现在已经归顺,但是亲疏有别,蒙古终究是蒙古,和他们并非是真正的一心。
「一个国家也不会永远强大,就像人不会永远年轻一样。」
大明很大。
大到塞北烽火连绵,江南却仍然可以歌舞升平。
大到连绵了十数年的灾荒、内有贼寇肆虐、北有边患之祸、朝廷腐败不堪、却仍然没有倒下。
哪怕是经历了无数的风雨和磨难,但直到现在大明仍然是一个庞然大物,仍然是一栋巍峨的大厦。
而他们现在虽然以前屡战屡胜,但毕竟只有辽东一隅,与诺大的明国相比,就像是小孩与巨人一般。
他们之所以能够
一直取胜,也不过是因为手中握着利刃,而大明这个巨人正值病入膏肓之际。
去岁的入关,他们集中力量在最初打了明军一个措手不及,以优势的兵力取得了极大的战果。
但是在随后不久,伴随着勤王令的坐拥,数以十万计的明军从明国的四面八方蜂拥而来之时,他们便开始陷入了泥泞。
大部分的明军仍然是像他们的印象之中孱弱,但是已经开始有一部分的明军开始逐渐发生了变化……
这并非是一个好的现象。
黄台吉手扶着放置在兵器架上的宝剑剑柄,抬头看向了那幅高悬于上方的巨大舆图。
明国的建立者叫做朱元璋,他曾经只是一名乞丐,身份卑微、不值一提。
但风起于青萍之末,这名乞丐一步一步崛起,最终建立了明国,率领麾下的部众,击败了当时强盛到极点的元朝,气吞万里如虎。
明国在彻底覆灭了北元王庭之后仍不罢休,在之后的长达数十年的时间之中,只要军事实力足够、国库充盈,便会不断的出塞北伐。
只要视野所见、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留存的蒙古部族,都将会遭遇其毁灭性的打击。
「你们应当都还记得成化年间的旧事,都还记得书中看到的故事。」
仇恨,深深的铭刻在这个国家和民族的心中。
明国有一句话,这一句话已经在汉人的土地之上传扬了上千年。
九世之仇犹可报乎百世之仇犹可报!
成化犁庭,明宪宗朱见深下令进剿建州女真,下达的命令是:「捣其巢穴,绝其种类」。
强壮就戮、老稚尽俘、鸡犬不留、寸草不生。
他们先辈低下了头颅、跪伏在地上,才最终换得了一条生路。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明国人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黄台吉很清楚这一点。
如果现在不在他们大清强势的时候扩大战果,夺下辽西走廊,稳固边疆。
那么一旦等到明国重新复兴之时,明军便可以凭借辽西走廊直入腹地。
「明国现在只是一时衰弱,你们应当都很清楚。」
明国在历史上并非没有衰弱过,但是他们总能够重新振兴起来,总能重新站立起来。
「这一次,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拿下辽西走廊。」
黄台吉双目微眯,虎目之中凶光乍现。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这一次一定要达成目的。
彻底的为子孙后代解除后顾之忧,换取今后的百年基业。
只要拿下了辽西走廊,大清便算是真正的拥有了一番基业,可以慢慢的消化漠南和辽东。
有了辽西走廊,战略的主动权从此就掌握在了他们的手中。
到时候明军就算是想要反击,只能从山海关和漠南两条路进击。
从漠南进击,有蒙古诸部作为屏障。
从山海关进击,辽西走廊沿途的堡垒将会成为明军的梦魇。
只要拿下了辽西走廊、大清的国祚必将长久。
假以时日,必将会成为历史上犹如辽、金那般的显赫一时的大国。
殿宇之中,一众旗主和固山额真皆是低头肃声、没有人敢反驳黄台吉的言语。
黄台吉刻薄寡恩、喜怒无常,久居高位,威势与日俱增。
在座的一众旗主和固山额真、没有人不畏惧于他。
所有人第一时间思考的并非是是否应该进攻辽西走廊,他们思考的是应当如何进攻辽西走廊。
多尔衮坐在座椅之上,余光在一众固山额
真和旗主的身上轻掠而过。
此前入关之战,最后在青山关战败,损兵折将,使得他在军中的威望大跌。
不过好的一方面是,黄台吉并没有怪罪于他,甚至还罕见的对他露出了好颜色。
细想之下,多尔衮也清楚了黄台吉为何在他战败之后反而是有了好脸色。
此前他的军功赫赫,威望与日俱增,已经达到了足以影响朝政的地步,黄台吉自然是想要削弱他的势力。
然而这一次,入关战败,正好促成了这一件事的发生。
他手中的正白旗和多铎手中的镶白旗损失都颇为惨重,军中威望又降。
因为此前利用蒙古兵殿后的原因,蒙古各旗对于他也是颇有微词。
对于这一切,黄台吉显然是乐见其成。
身处局中,很多时候难以察觉。
这一次青山关之败,在多尔衮看来,颇有一种因祸得福的意味。
多尔衮和黄台吉的关系现在缓和许多,眼下自然也是不会放过进一步拉近的机会。
「皇上圣明,辽西走廊确实至关重要。」
「臣愿率旗下健儿,为大军先驱,攻城拔寨,以洗耻辱!」
多尔衮话语之间慷慨激昂,面红耳赤,愤概不已,似乎真的是因为青山关之败而感到耻辱。
「十四弟能有此心,朕甚感欣慰。」
黄台吉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的笑容,他很是满意现在多尔衮的态度。
「既然十四弟请战,那朕也不好阻拦,此次攻明,便由十四弟作为先锋。」
当下多尔衮便站起了身来,敏捷地掸下袖头,左腿前屈,右腿后蹲,左手扶膝,右手下垂,头与身略向前倾,打了一个千,应下了命令。
其余的旗主和固山额真见到这样的情形,也是向着黄台吉纷纷请战。
一时间之间,殿宇之中倒是显得军心可用。
黄台吉面带笑容保持着不变,一一安抚,但是心中却如明镜一般。
有些事情并不像是看上去那么简单,就像现在请战的这一些旗主、固山额真,心中其实并不想这个时候开战。
去岁入关各旗皆有伤亡,死伤的兵丁不少。
而劫掠而来的物资和奴隶也使得很多人的家庭富裕了不少。
安逸使得不少的人都起了懈怠之心。
而懈怠,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在犹豫斟酌了许久之后,作为正红旗现任旗主的杜度,最终还是出言发出了疑问。
「辽西走廊不下,对于我大清确实如同食骨在喉一般难受。」
「只是此前我大清数次强攻辽西走廊,都是徒劳而无功。」
杜度知晓这个时候说这种话丧气的话,可能会得罪黄台吉。
但是作为旗主,这个时候他必须要为自己的旗负责。
「辽西诸城城建池固,便是红衣大炮也难以摧垮,云梯地穴又难以建功,强攻恐怕难以奏效。」
杜度言语一出,殿宇之中其余的旗主和固山额真皆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沉默不言。
去岁他们入关之时,黄台吉在辽东领兵进攻辽西、作为策应,亲自率军攻打松山。
松山、锦州、杏山呈一个三角形分布在辽西走廊的东北端,互为奥援、是辽西走廊的第一道防线。
松山则是往东伸出的角,若是能够攻占松山,那么便可与孤立锦州和杏山。
但是要想攻占松山却是并不容易。
一是松山城建池固、守备兵马良多。
二则是一旦他们进攻松山,锦州和杏山的明军绝对不会
松山作为明军在辽西走廊最为重要据点,明军绝对不会将其放弃,他们的进攻必然招致明军的疯狂反扑。
崇祯十二年的进攻,是以他们的失败告终。
先是动用了数十门红衣大炮对着松山狂轰滥炸十数日,而后又是云梯地穴百道并进、皆是未能够取得什么战果。
在激战了四十余日,丢下了大量的尸体之后,最终还是未能攻下松山。
黄台吉神色未变,心中却是阴沉了不少。
在他的心中其实一直存在着一根签刺——满洲的八旗制度。
作为皇帝来说,他对这个制度可以说是深恶痛绝。
权力从来只有独占,没有分享。
八旗制度,八王议政这样的制度,极大的削弱了皇权。
黄台吉心中冷然,他花费了不知道的多少的时间,才逐渐掌握了决策的权力。
但是哪怕是走到如今这一地步,在决定国家命运的时刻,这些原本支持着他的旗主,最后还是选择了以本旗的利益为先,而放弃了国家的利益。
黄台吉面上表情如常,放下了手,背负于后,淡然道。
「强攻辽西确实不妥,所以这一次的进攻,朕决定改变以往方针和策略。」
大明体量虽大,极为富庶,这是优势,也是劣势。
如今的大明腐败不堪,便若一个臃肿的胖子。
每日都有许多的吃食,但吃的东西没有让大明强壮,而是全都变成了无用的肥肉,堆积在无用的地方。
逐渐堆积的赘肉,使得大明的行动越来越迟缓,加重了大明的负担,还为其带来大量的并发疾病。
「如今明国的局势,用内忧外患四个字来形容,无疑是极为贴切。」
「流寇在明国的南部肆虐,大量的兵马往南汇聚而去,明国又再度加派饷银,更是加重了民众的负担。」
黄台吉走上前去,举起了放置在一旁的长鞭,指向舆图。
殿宇之中众人目光也随之转动而去。
长鞭所指的地方,正是介于广宁与锦州之间的大凌河畔的义州!
「时间,现在站在我们这一边。」
「大明,已是病入膏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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