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九月十七日。
京师,紫禁城,东暖阁内。
内阁首辅范复粹站在左首的位置,次辅张四知则是站在右首的位置,阁臣姚明恭、魏照乘两人分别站在两人身后。
而后依次站立着的,则是吏部尚书李日宣,户部尚书李待问,兵部尚书陈新甲,刑部尚书李觉斯、工部尚书刘遵宪,礼部尚书杨谢陞六名尚书。
明帝国内的一众中央重臣,皆在暖阁之中。
虽然才是九月,但是京师的天气已经是逐渐开始转冷。
东暖阁内,众人皆是低垂着头,静静的站立在其中。
崇祯坐在椅子上,他的面色苍白,身上绣着龙纹的赤袍似乎颇不合身,明显是大了许多。
看着手中的书信,崇祯的脸色越发的惨白,只感觉的心如刀绞,难以喘息。
宿州大败,南直隶北部近三万大军几乎尽丧。
杨文岳被万民军擒斩,总兵杨德政阵殁,总兵虎大威、方国安下落不明,援剿诸镇尽皆离散。
万民军攻陷宿州气势如虹,一路北上,南直隶北部的重镇徐州,就此落入了万民军之手。
而后万民军又联合革左五营挥兵,云集大军准备进围凤阳。
东南的局势已经是恶化的不成样子。
上半年一切好不容稳定下来的局面,再次崩坏。
不仅是叛乱在今年被平定的希望彻底破灭,南国甚至还有倾覆的威胁。
崇祯缓缓的放下了手中的书信,哪怕已经是提前听闻了一些消息。
但是当真看到白字黑字所写的战败塘报之时,崇祯仍然是止不住的胸闷气短,感到一阵阵的头晕目眩。
从今年的下半年起始,似乎就没有什么好消息传来。
先是陕西的变故,李自成竟然和青海蒙古有所勾连。
然后是张献忠大败追剿的兵马,奇袭襄阳。
襄王被杀还是其次,重要的是,囤积在襄阳城中存放的军饷和军械,全都便宜了张献忠。
而缺失的军饷,又要从各地补发过去。
国家本就财政困难,又因为襄阳陷落的亏空,更加雪上加霜。
河南如今不断因为饥荒引起的民变,其实最终的源头还是因为赈灾的钱粮不足。
这些事情,崇祯都知道。
但是国家的财政就是如此,早就已经是入不敷出。
现在因为时局的不断恶化,流寇不断的破坏,各地不断的扩军,更是越发的亏空,几乎已经是到了支撑不下去的地步。
一次一次的加饷,都只是在饮鸠止渴,崇祯自然也是知道。
但是他却不得不这么去做。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勉强的支撑起眼下的国家的摊子。
陕西那边的局势也正在逐渐恶化,只能维持僵局。
郑崇俭那边那么多的兵马,每日所用的粮饷可并不是一个小的数目。
辽东烽火狼烟,建奴陈兵数万,围困锦州,大战在即,又需要一大批的钱粮。
此前祖大寿请援,已经是支出了一大笔的粮饷。
侯恂南下督师,又带走了四十万两白银。
想到这些问题,崇祯不由感觉越发的头疼,他的神色变幻,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些许病态的血色。
剧烈的咳嗽声在东暖阁中响起,自然是惊动了一众站立在下方的大臣。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崇祯看去,各人的眼神不一,神色也不一,情绪也不一。
只是却是不知道他们表露情绪、神色到底是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官场之上,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明刀暗枪,权谋斗争,早已经是让所有的人都在自己的脸上戴上了一层面具。
过了许久,在王德化的照顾之下崇祯好了许多。
崇祯停止了咳嗽,抬起了头看向站在下首的群臣,眼眸之中满是疲惫。
“宿州大败,凤阳被围,万贼军与革左五营合流,两者相加已逾五十万众,东南的局势已经至此,应当如何解决。”
崇祯的话音落下,暖阁中一众大臣面面相觑,气氛重新归于了平静。
过了好一会的时间,身为内阁首辅范复粹才上前了一步。
这种时候他这个当首辅的再不站出来,那就是真的失职了。
而且前段时间,才有给事中弹劾他的碌碌无为,不配作为首辅。
所以这种节骨眼,范复粹无论如何也要快些站出来。
“凤阳几经加固,守备森严,兼有地利,如今还有兵将五万余众,万贼军与革左五营虽然连营,但是想要打破,并非易事。”
听闻召见的时候,范复粹便知道崇祯肯定会询问相关的问题,因此早已经和幕下的文士商量好了方略,眼下也并没有太过于手足无措。
“南直隶内已经再无可以调动的兵马,要解除凤阳之围,解除南直隶之围,眼下只有调外兵入援一途。”
“湖广、河南、山东、江西等地的此时处于战乱之中,况且相隔甚远,也难以入援。”
“陛下可发诏令,发浙江、福建两省战兵入援南直隶。”
崇祯眼神微动,按住了放置在案桌上的书信。
范复粹的提议,确实是解决南直隶问题的一个办法。
但是崇祯却还是有些迟疑。
浙江、福建两省战兵总数并不多,而且两地是关内的营镇,战力他也不甚清楚,让他们入援能否真的解除南直隶的问题,这是一个问题。
范复粹何等人精,看到崇祯的眉毛皱起,便猜出了崇祯心中大概的想法,当下道。
“此前东南海寇作乱,多有侵害沿岸城镇之事发生,浙江、福建两地的军兵因此并非久疏战阵之兵,在南方诸省已算精锐。”
“不过若是为了稳妥起见,还可从江西调遣部分兵马入援。”
“三省共调五万兵马入援南直隶,一旦抵达凤阳,便可以解除凤阳之围。”
崇祯紧锁的眉头,舒展开了些许。
凤阳周边的情况,崇祯是清楚的,内阁早已经是派人将详细的情况禀报了上来。
拖延两个月的时间,侯恂那边应该不成问题。
不过很快,崇祯的眉头又重新皱了起来。
“南直隶的问题暂时解决,万贼军虽然如今兵围凤阳,但是也有北上的风险。”
“杨……”
崇祯停顿了一下,迟疑了一下,说道。
“宿州败北,诸镇溃败,保定总督之职也需有人接任,诸位爱卿以为谁来接任此职合适?”
范复粹微微垂首,并没有言语。
崇祯虽然只说保定总督这个职位,但是实际上谁接任了这个保定总督,谁就将要承担进剿万民军的重任。
眼下的保定就是一个烂摊子。
孙传庭在保定时所练的精锐,大半都被杨文岳都丢在了宿州。
将近三万大军,回到黄河以北的只剩下了三四千人,其余的兵马暂时都处于失联之中。
不用说进剿了,万民军若是转而北上,想要组织起有效的防御都是一件难事。
现在这保定总督的位置可并不好坐。
好处没有多少,反而是负担一大堆的责任。
被举荐的人若是不作为,或是没有做好,那么作为举荐人必然会遭遇牵连。
如今在朝中担任首辅可不是什么好事。
前任首辅薛国观,仅仅因为一些小事便被夺职。
范复粹如今年事已高,有诸多首辅的前车之鉴。
他并不想弄权夺势,只想安安稳稳的在从首辅之职上退下,保全自己的名节。
范复粹的心中倒是有两个人选,若是将让这两个人前来接任保定总督的位置,起码可以稳定眼下局面,使其不至于继续的恶化下去。
但是这两个人现在都不能说出来,因为一旦说出来,必然会引得崇祯勃然大怒。
这两个人,一个自然是如今身处狱中孙传庭,另外一个便是在故里服孝的卢象升。
暖阁之中,众人都缄口不言。
崇祯的脸色也因此阴沉了下来。
下意识的,崇祯也不由的想起了孙传庭和卢象升两人。
若是有他们两人一人在此,只怕是东南的局势也不会糜烂如此。
只是孙传庭此前种种的行为让崇祯感到恼怒。
卢象升虽然没有听懂他的暗示,毁掉了和谈的机会。
但是卢象升的忠诚还是有所保证,自己的话,卢象升会认真的听取,只是性格太过于刚直,这并不是问题。
不过卢象升正在服孝期间,此前已经夺情过一次,如何能够再度夺情?
无论是卢象升还是孙传庭,现在都不能用……
崇祯的目光缓缓从群臣的身上扫过,眼神也是越发的阴戾。
他早已经是看透了这些大臣的嘴脸。
当初他初登基时,就是被那群满口仁义道德,看似光明磊落的大臣们,坑的自断臂膀,坑的埋下了祸根。
国家已经到了如此危难的时局,竟然还都想着明哲保身。
崇祯的目光从阁内一众大臣的身上扫过,众人也看到了崇祯的眼神,当下所有人的大脑都开始飞速转动思考对策。
而陈新甲在这个时候,先众人一步走了出来。
“启奏陛下,保定总督一职,臣有人举荐。”
看到出言举荐的是陈新甲,崇祯的神色稍缓,紧皱的眉头也是舒展了许多。
自辽东危局,关内民变以来,几乎大部分的人都不愿意担任兵部尚书,执掌兵部诸事,认为其是一个苦差事。
但是陈新甲却并没有推辞半分,甚至可以说是主动负起了这个责任。
在随后的戊寅之变中,陈新甲统管京师周围兵马,将其管理的井井有条,统筹安排各地勤王军后勤,使其没有如同之前勤王一样,激起许多的兵卒哗变。
而后陈新甲又递上保卫邦国的十条办法。
其中有一条,便是在徐州设立一处重镇,开通两京咽喉,西防备流寇窜入南直隶,北可驰援山东、北直隶,向南则可以保护皇陵。
这些建议,崇祯都是已经同意的了。
只可惜徐州的营镇刚刚草创,粮草军饷都还没有调拨下去,万民军便突然东进。
这也让崇祯忍不住扼腕叹息。
若是能够早用陈新甲,在徐州设一重镇。
万民军只怕会被拦在归德府内,根本到不了徐州城下,也威胁不了南直隶的安全。
因此对于陈新甲,崇祯的观感还是很好,于是温言道。
“陈爱卿请讲。”
陈新甲上前了一步,恭恭敬敬的向着崇祯行了一礼。
“如今南国局势越发糜烂,已经到了难以收拾的地步。”
“陕西李闯与青海蒙古相互勾结,南直隶遭逢宿州之败,保定、河北、山东三镇兵马折损严重。”
“河南如今局势趋于稳定,但军兵新练,保境安民尚可,进剿出击却是难得。”
“襄阳城破后,献贼留下了不少的兵马死守襄阳,牵制了我军大量的兵力。”
“万元吉、左良玉所部还在追缴张献忠,虽在武昌战胜了张献忠,但是却让张献忠逃入了江西。”
因为侯恂的缘故,左良玉这一次没有再拖沓办事,而且他和张献忠本就有仇怨。
这一次张献忠攻破襄阳,夺取的不仅仅有朝廷官方囤积在襄阳的钱粮,也有左良玉的一些财产。
新仇旧恨,加上钱粮到位,左良玉这一次追缴确实是卖了力气。
张献忠麾下虽然大多是新募的兵卒,但是采纳了徐以显的谏言,开始有计划对麾下的兵马进行训练。
经过了训练,又经历了不少的战斗之后,加上之前攻陷襄阳得到的大量兵甲,张献忠此时麾下部队战力甚至远超最为巅峰的时候。
在武昌的南郊,张献忠列阵而战,万元吉领兵先至,先行发起进攻。
但纵使是曹变蛟、猛如虎已经是倾尽全力,却也未能建功,甚至是在之后陷入了苦战。
后面左良玉领兵赶至,才稳住了战场的局势。
最后得胜的关键,也是左良玉在僵持之时,率领亲卫家丁,连破张献忠军数阵。
不过可惜的是,最终也没有彻底的击溃张献忠,还是让张献忠保存了不少的兵马。
“《道德经》有云,治大国若烹小鲜,但如今之局,却非是治国,关内民变持续至今,早已经是成我国家重病,而重病则须用猛药。”
陈新甲抬起了头,目光坚定。
“如今南国局势至此,唯有能力出众之人可解。”
“臣以为……”
陈新甲双手作揖,缓缓跪倒在地,郑重无比道。
“如今南国之局,唯有孙传庭可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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