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 各怀鬼胎
崇祯十四年,正月十五,元宵。
风雪停息,但兵戈却仍未休止。
凤阳城外,灯火盈野。
万民军分兵数次,一部分留在了徐州,另外一部分则是被留在了宿州一线。
其中大部分的老弱妇孺,被李岩摒弃,交给了官兵,拖延官兵的进剿的速度。
但是就算如此,此刻聚集在凤阳内外的万民军人数仍然还有四十万之数。
而且最为恐怖的是,这四十万人超过八成以上,都是能战的青壮。
朝廷的进剿的连番失利,万民军鼎盛的军势,都使得越来越多失地的百姓,逃荒的流民、走投无路的贫民不断加入了万民军的队伍之中。
革左五营的加入,更是使得万民军如虎添翼,万民军缺乏骑兵短板也被已经被补足。
此时的万民军,比起当初兵围西安的三十六营声威更加显赫。
四十万的兵马驻营展开,阔达数十里,以凤阳内城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辐射而去。
极目望去,山间原野,尽是耀目的灯火,向着远方铺张而去,几欲接天连地。
夜风冷冽,宛如刮骨的利刃。
凤阳城东,明军大营,灯火通明的中军帐中,一众将校齐聚一堂,但是空气却是安静的可怕,气氛萎靡低沉让人感觉极为窒息。
没有人言语,也没有人动作。
帐外不时响起的风吼声,似乎就是这一天地之间唯一的声响。
孙传庭背负着双手站立在台前,凝视着那幅挂在帐内的巨大舆图。
“咳咳——咳咳咳——”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帐中的孙传庭低下了头,胸腔猛烈的起伏着。
入狱之时,孙传庭就还有着疾病,入狱之后,虽然狱中有狱医诊疗,但是监狱中的坏境到底实在是太差了。
空气难以流通,又阴暗潮湿,这也使得孙传庭留下了不小的后遗症。
除去双耳的听力比起以前降低了不少,肺部也是落下了病根。
孙传庭握手成拳,放在嘴旁,止住了咳嗽。
他的脸上愁容不展,满是散不去的阴霾。
这场仗打的太久了。
在战前,孙传庭觉得自己已经是足够高估万民军的战力了。
但是现如今,孙传庭才明白,自己终究还是低估了。
鏖战已经十一日,然而他们却只是将战线推进了不到二十里的范围。
昨日一番血战,最前沿的阵地也才推到了凤阳外城东北角的世子坟处,甚至都还没有进入凤阳城的地界之中。
而据此前收到的信息估算,此时的凤阳城中,即将濒临缺粮的地步。
哪怕是严格管控粮食,凤阳城中的守军,最多到月底,应该就要断粮。
粮草一断,大军谈何战力?
届时,凤阳城破,不过定局。
孙传庭缓缓转身,回首望向军帐之中的一种军将。
他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最后却是又无法开口。
底下的一众军将,又有谁没有浴血奋战?
鏖战至今,已经有两名参将,三名游击战死,把总、百总以下军官,折损的更多,军兵折损也有三千之数。
这一路推进的二十里地,全都是用血肉硬生生的堆积而出,一个一个的营寨硬推而前。
万民军不是往昔的战斗意志孱弱的三十六营,他们不是流寇,也不是土匪。
他们目标明确,他们意志坚定,他们上下齐心,誓要改天换地!
他们,是一支真正的起义军!
“自古帝王兴废,民兆于心。”
能够喊出这样口号的部队,怎么可能是一支流寇?
孙传庭心中迷惘。
风云变幻,神机难测。
他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年许的时间,这天下就发生了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狱中,他信心满满的回复前来相请的天使。
却不曾,如今的形势远比朝廷告知的更为艰难。
但是,情势危急,就算是明知没有准备好,凤阳也必须要救。
孙传庭的脸色神色变幻,最后叹息了一声,轻轻摆了摆手吩咐道。
“各自回帐吧,今日元宵,将军中的肉食都拿出来,让将士们饱餐一顿。”
中军帐内,一众军将皆是沉默的垂下了头,一同行了一礼。
元宵佳节,正是团圆之际,而他们却要远去万里,与敌厮杀。
可以预见,明日又是一场恶战。
不过孙传庭已经下了解散令,却仍然没有一名军将离开军帐。
孙传庭眉头微蹙,看向了站在右首的陈望。
而帐中一众军将,也在此时,一起看向了陈望。
陈望有些无奈的看了一眼孙传庭,而后又向着左右看了一眼,随后这才上前了一步。
“督抚,我等有一事想要询问,不知道督抚可否解惑。”
陈望的神色和动作自然是没有逃过孙传庭的眼睛。
孙传庭双目微眯,也明白了陈望的处境。
陈望要问的问题,只怕不是他自己想要问。
而是军中的将校们,想要借陈望这个身份最高的平贼将军来传话。
“进剿时日已久,但是各营的饷银一直都处于拖欠的情况,至今未能补全。”
“沛县驻兵时,倒是补了两月的粮饷,但是如今各营都还欠了起码半年以上的饷银。”
“血战至今,各部伤亡惨重,没有半分抚恤……”
陈望在最后并没有把话说完,说到一半之后便放下了行礼的手,看向帐中其余的将校。
孙传庭心中一沉,虽然他早就预料过这种情况,但是临到问题真的摆到眼前,仍然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孙传庭转头看向帐下众将。
虎大威低垂着头,神情哀伤。
方国安偏着头,皱眉不语。
其余一众将校则是百相千面,有冷漠,有不忿。
帐中气氛一时凝结。
孙传庭沉默不语,他如何不想发放军饷。
但是此番奉命南下督办进剿事务,朝廷只给了二十万两白银。
这些白银,早就已经被孙传庭全数下发而去,根本没有剩余。
二十万两,对于数万大军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后续本应运抵而来的粮饷,却是迟迟没有运送而来。
顺德府、河间府和大名府均起大疫,并且病症极为猛烈,瘟疫传染,人死八九。
朝廷为了防治疫病,从各处调派郎中兵丁,自然又增加了不少的耗费。
而同时辽东情形危急,建奴已经攻破锦州外城,北地正在调兵遣将,各地援兵源源不断赶赴山海关集结,筹谋出关援助之事。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需要钱,都需要粮。
朝廷国库本就空虚,寅吃卯粮已久,所有地方都缺钱,所有的地方都紧急。 所以后续议定好的银钱,便就这样被压了下来,至今未发。
要饷的事情,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孙传庭自然是变不出来钱粮,只是有用言语安抚众将,承诺事后必然补齐,并且拿出了自己的名誉担保。
孙传庭的承诺,自然还是有一定的用处。
众将这一次的要饷,也只是表明态度,并非是真的要造反兵变。
最后也都是各自散去,没有再多加纠缠,不过不满仍然积蓄在他们的心中。
而这些不满,起初并不会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
但是当不断的积蓄,不断的积攒,最终在积满之时,将会导致极为严重的后果……
陈望牵引着战马,领着一众甲骑向着北方的大营缓缓而去。
此次解困凤阳,他领兵驻兵在凤阳城北部。
而孙传庭则是领本部兵马占据凤阳城东的临淮。
一北、一东,两路并进。
这自然也是陈望的提议。
中军帐内问饷的一幕,陈望看似是被众人所推,无奈充当出头之鸟。
但是实际上,这一切都是陈望自身的谋划。
军中欠饷已久,只要稍加推波助澜,便可以促成此事。
“后撤的路线都安排好了吗?”
陈望转头看向一旁的陈功,问道。
陈功骑乘着战马紧随着陈望而行,听到问话,当下回答道。
“大哥放心,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陈功向着西南方的凤阳城看了一眼,沉声道。
“监察处的耳目回报,万民军的骑兵已经经过了灵璧。”
“灵璧……”
陈望双目微凝,一来一回的时间,计算一下,恐怕现在万民军的骑兵已经疾奔到了宿州城下。
宿州,就是屯粮的所在。
当初进攻宿州的时候,他特意调集火炮,将宿州的城墙很多都毁坏了。
“和大哥之前所说一样,万民军的调动不太对劲,不少的精锐都被调到了我们这边。”
“通过灵壁的骑兵数量也不对,耳目回报总数恐怕超过一万五千骑。”
陈功眼神凶狠,冷哼了一声,不屑道。
“这李岩,看来是真的想要将我们也一并留下来。”
“胃口这么大,真是不怕被撑死,也不掂掂自己的斤两。”
陈望心中没有多少情绪的波动,对于李岩这样的反应,他自然是早有预料。
“和李岩联手本就是各取所需,不过只是一场交易罢了,又不是真的联盟,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再正常也不过。”
“如果有机会彻底的留下我,解决所有的后顾之忧,为什么不做?”
陈望心中清明。
“换做是我,我也会和李岩做同样的选择。”
凤阳城内的明军已经是瓮中之鳖。
截断了从北地而来的援剿明军后续粮草之后,打败了孙传庭。
整个东南,唯一对他们还有威胁的营镇,只剩下了左良玉,还有汉中镇。
左良玉现在正在追击张献忠,暂时不足为患。
但是汉中镇的威胁就近在咫尺。
现如今、汉中府、襄阳府、还有河南,一省两府的军镇都在陈望的节制之下。
万民军日后在东南最大的敌人,无疑就是汉中镇。
李岩自然是想要将自己留下来。
但是,这样的想法无疑是异想天开。
早在南下到固镇的时候,陈望就做好了准备。
十二月的时候,他就让归德府的地方派人传报,声称有流寇出没。
让已经升为河南副总兵的高名衡有借口带领新军开进了归德府中,作为接应。
归德府就在徐州的西面,驰援而来,根本要不了几日的时间。
“虽然都已经安排妥当,但还是不要掉以轻心,任何的时候,都不要轻视了敌人。”
陈望看到陈功对于万民军有些轻视,当下警示道。
陈功下意识的想要反驳,但是眼见陈望严肃了起来,陈功当下也是收敛了轻蔑的神色,老实道。
“大哥放心,我一定记住。”
看到陈功老实认错,陈望的脸色才缓解了些许,随后道。
“你等会去一趟知义那边,把撤退的计划给他讲解清楚。”
如今陈望麾下统管的军队众多,自然是不可能一人就指挥整个军队。
河南兵马的训练度最低,也没有被陈望纳入直辖中,一直都是交给胡知义统领。
“还有告诉知义若是情势不对,让他直接领亲卫突围即可。”
河南兵马虽然训练了许久,也见过了战阵,但是武器装备还是不行,也没有经历过血战和苦战,难以作为危局之时的依仗。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若是事不可为,独自突围才是上策。
陈功神情严肃,彻底端正了态度,坚定的点了点头,应下了差事。
“大哥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
陈功停顿了些许时间,问道。
“不过我们今晚……”
说话间,陈望和陈功已经行至大营之外。
“一切照旧,依照传下的将令,宰猪杀羊,加餐加肉。”
陈望看着不远处等灯火通明的营垒,看着正策马而来前来接应的军卒,只是轻轻扬了扬手中的马鞭。
哪怕是知道万民军即将发起突袭,陈望并没有去做太多的应对,改变原有的计划。
陈望很清楚,战役之后会发生多少的麻烦,些许不注意的细节,都可能会成为引起猜忌的种子。
“遵令。”
一众军兵听了命令,皆是精神一振。
作战日久,长期以来都是粗茶淡饭,荤腥少见,今天军中宰猪杀羊,加餐加肉如何不感到欢欣雀跃。
就在众人高呼一声,簇拥着陈望预备回营之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却是从东南的方向快速传来,搅碎了这片刻的欢愉。
马蹄声近,众人的目光也随之吸引过去。
来者背负令旗,手持帅令,正是中军的传令兵,而他,也带来了陈望一直等待的消息。
“军中变故,请陈将军火速赶赴临淮大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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