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九章
赵福生的脸色倏地变了。
丁大同的注意力最初没在灯笼上,而是一直被赵福生的一举一动牵系住,此时一见赵福生瞳孔急缩,双拳紧握,当即就意识到事态严重。
他心态一变,再看灯笼时,便认真了许多。
细看之下,只见那灯笼确实与一般的灯笼不同。
灯笼的表皮呈现淡淡的粉色,质感细腻,灯光从中照出,仿佛少女细腻无暇的皮肤。
人皮!
这个念头一涌入丁大同的脑海,他的心弦一下紧绷。
“大人——”
丁大同涩声道:
“这、这灯笼——”
一般船用灯笼,虽说做工讲究,但不可能使用人皮制灯笼,一旦用人皮,那就意味着这灯笼有诡异。
可是怎么被人钻的空子呢?
此次出行事关紧要,船上的人是他再三筛选过,谁会在这个阶段将这样一个怪异的灯笼挂在船头?
“满周,谁挂上的?”赵福生强忍起伏的心绪,回头问了蒯满周一句。
小丫头望着鬼灯笼,答了一声:
“鬼。”
说话的功夫间,只见外头又有一点火光亮起。
那火光在黑暗之中晃晃悠悠,仿佛飞在半空中,缓缓往众人一点一点逼近。
伴随着火光的靠近,赵福生、孟婆及蒯满周没有再出声。
一种压抑的、沉闷的诡异氛围迅速铺陈开来,丁大同下意识的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时,他的鼻端闻到了一股若隐似无的味道——像是淡淡的腐臭气味。
这气味像是一根细长的羽毛,轻轻撩拨他内心深处,令他有种蠢蠢欲动之感,一种血腥、暴虐的冲动从他心里滋生出,令他想要走入火光,杀个人泄火。
“……”这个冲动的意念一出,驭鬼经验丰富的丁大同就意识到不对头。
他是一郡之主,性情沉稳、谨慎,有这种念头显然是被鬼物影响了。
丁大同的厉鬼状态虽说不是绝对稳定,但也不到厉鬼复苏边沿,此时情绪的暴乱突如其来,显然是受外物影响的。
而唯一的诡异就是那逐渐靠近的灯笼。
丁大同心中十分不安,但他眼角余光看了赵福生一眼,又略略安定。
就在这时,灯光晃晃悠悠的离近。
在船头灯笼光的照耀下,丁大同看清那并不是飞在半空中的火光,而是一个人影提着灯笼逐渐走近。
那人身穿灰色短袄,下身本黑色厚裤,腰系汗巾,头缠与衣裳同色厚巾,面容愁苦,约六十之数。
此人蹒跚前行,身体在寒风之下晃晃悠悠,像是走得并不踏实,他手里提了一盏簇新、雪白的灯笼,与他灰扑扑的外表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丁大同一见他面容,那口屏在喉间的气顿时松了:
“冯二同,你他娘的要吓死我了——”
他喊完,转头对赵福生道:
“大人,这是镇魔司的仆役——”
丁大同脸带庆幸之色。
话没说完,赵福生的声音随即将他打断,她与孟婆道:
“孟婆,动手。”
“……”丁大同愣了一愣,还当赵福生没听清楚自己的话,正待要重复时,孟婆已经出手了。
这不是丁大同第一次见孟婆出手,可这一次孟婆身上的煞气却要比在昌平郡镇魔司时强烈许多。
在鬼灯出现的那一刹,孟婆便知道纸人张的存在。
43年前她的女儿沈艺殊失踪疑似与此人有关,此人心思毒辣,布局深远,与她有莫大仇恨。
孟婆这些年经历的磨难、苦楚化为滔天仇恨,激发出她内心的怨毒。
血红的雾气从孟婆身上逸出,一轮红月冉冉升空。
孟婆的苦难化为的煞气已经凝若实质的血珠,覆盖在四周。
血月光照下,船舱的顶部无声的融化,丁大同的身体表面迅速凝结出密密实实的血珠。
这些血珠汇聚,令他感受到了可怕的压力,他驭使的厉鬼立时蛰伏。
“月亮变红了——”
船后不知哪里传来有人的惊呼。
血月升上头顶,月光照耀处,丁大同便见到冯二筒的身体竟然开始出现了异变。
他手里提的灯笼立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他的脑袋处亮起了一簇火光,光亮将他的头部照亮。
以往在丁大同眼里显得老实、可靠的面容,被灯光照亮后竟有种诡异至极的感觉。
“丁大人,天突然黑了——”
冯二筒还没意识到问题的可怕,他佝偻着腰,嘴唇张了张,说话道。
纵使丁大同也是驭鬼者,见惯了不少可怕的场面,但他目睹这一切的时候,依旧内心惊悚非凡,难以用语言形容此时的感受。
冯二筒说话时,有淡淡的烟气从他嘴唇中逸出。
而这烟气一传开,便化为淡淡的腐臭。
血光照耀在他脸上,将他薄薄的人皮映红。
“今天的月亮好——圆——啊——”
他叹了一声。
话音一落,血月的光辉对他来说便成为了世间最可怕的毒。
冯二筒的脸皮迅速被血月的光腐蚀,形成一块块黑斑,斑点蔓延开,顷刻之间将整个脸庞全部笼罩了。
漆黑的人皮像是燃烧殆尽后的灰尘落地。
它头颅骨已经被烧完,剩余的一截颈椎骨头像是蜡烛的内芯连接了一团鬼火。
冯二筒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它仍在发出声音,还步履蹒跚的往悬挂在船舱口处的灯笼行去。
鬼火燃烧着它的颈椎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往下燃烧,每烧一截冯二筒的身体就矮一分。
须臾功夫,它的身体便只剩下了一双腿,走至鬼灯笼的光源笼罩范围时,那一双脚也完全烧完,最后留下了一双漆黑的脚,整个人消失在原处。
“……”
丁大同亲眼目睹这诡异离奇的一幕,心中既惊且骇。
可怕的还不仅是如此。
冯二筒只是一个开始,它一死后,骤然之间有大量灯火在黑暗中亮起。
“丁大人——”
“丁大人。”
接二连三的喊话声在船上响起,声音有高有低,与‘哗哗’作响的水浪及暴雨形成一种怪异的节奏,听得丁大同魂飞魄散。
“丁大人——”
“丁大人。”
……
正当丁大同恐慌之际,‘咚咚’的沉重脚步声响起。
这脚步声将高低起伏的喊话节奏打断,令得丁大同内心紧绷的心弦马上一松。
他转头一望,便见万安县镇魔司的人接连赶来。
“大人,我、我不敢去喊卢家人了——”
丁大同一见万安县的人过来了,硬着头皮开口。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赵福生原本打算让他去将卢家人、昌平郡的人全部唤来,但此时经历了冯二筒之死,以及外间还有无数声音在喊自己,丁大同哪里敢贸然离开赵福生身侧。
他深怕自己一出去,便中了别人的暗算,到时也沦为冯二筒一样的结果。
但说这话时,丁大同也没指望赵福生会答应。
易地而处,他要是处在赵福生位置,也不会允许有人忤逆自己的意见的。
可他话音一落,赵福生并没有为难他,而是吩咐蒯满周:
“满周喊人。”
“好。”
小孩应了一声。
说话时蒯满周的身体飞空,长发飞扬,无数细发化为黑烟拉长,转眼功夫形成一张以她为中心的巨网。
在巨网之下,一朵朵妖冶、殷红的鬼花沿路盛开。
每一朵花盛放开,便有一个鬼村的村民从中走出,缓缓走向阴影处。
厉鬼群逐渐离开,不多时,接连将一个个万安县、昌平郡以及冯家的人还有船上的杂仆引来此处。
“丁大同——”
“丁大同。”
……
音调不同的喊话声还在继续,并有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之势。
此时夜黑风大,雨势也慢慢急了,江浪颠簸着大船,像是在抛玩一个玩具似的。
船上所有的人聚集在此,听到喊话声以及声声水浪拍打船体的声音、雨声、风声,形成一种索命的音调。
“大人。”
武少春挤到了赵福生身边,沉声道:
“船上鬼气很浓。”
赵福生看了孟婆一眼,孟婆的双眼流出了血泪。
血月以她身体为中心,笼罩四周。
月光照耀下,船舱顶部已经完全毁败,所有人出现在甲板的正中。
而在众人不远的地方,一处舱门残破的门框兀自杵立,上面悬挂了一盏雪白粉嫩的灯笼。
灯笼的光照形成一个约半丈长直径的惨白光圈,孟婆的血月无法照进此处。
在血月之外的范围内,隐约可见星星点点的光火。
这些光火浮在半空,传来阵阵恶臭。
它们似是畏惧血月,不敢靠近,又如飞蛾一般向往此处的鬼灯笼。
于是只好一面喊丁大同的名字,一面围绕在四周。
“先别着急。”在这样的情况下,赵福生并没有乱了阵脚,她喊丁大同:
“大同。”
“大人。”丁大同心中一跳,却不敢躲避,疾步上前。
“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此时活命的人应该都在此处了,你先清点船上人手,再以当日船上的人员名单一一对录,看看有几人出事了。”
赵福生一吩咐完,丁大同心中骤然一松。
他应了一声,立即去点名了。
“大人,发生了什么事——”
“发生什么事了——”
卢家人惴惴不安,卢育和此时六神无主,频频发问,却没人回答他的话。
万安县张传世看到门框处挂的鬼灯的那一刹,脸色变得惨白,却没有出声。
范必死也跟着点名。
万安县此次鬼胎案共来了八人,在蒯满周以厉鬼开路寻人时,已经尽数来了此处。
昌平郡内,丁大同共计带来了四名驭鬼者,及令使包含余平等共八人,船上杂工、仆役46人。
卢家上下一共连家人、奴仆在内12人。
也就是说,这一艘船出行时船上共有人数79。
此时所有幸存者都在此处,丁大同一点名,场内仅有61人了。
他越点越是不安,再一一对应,发现万安县人数一个不少,昌平郡的驭鬼者也没有出事。
反倒是昌平郡的令使不驭鬼,失踪了一人,同行的卢家人中,卢育和的大舅子及一个家仆不见踪影,出事人数最多的就是船上的人了。
兴许是在突然天黑下雨的天气下,他们四处走动点火导致的被害。
“一共失踪了18人。”
丁大同说话时,外间喊话声还在继续。
赵福生听闻这话,心中沉重。
她转头看向四周,剩余的活人中眼里大多带着惊恐。
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孟婆的情况,以及远处的血月,已经足以令这些普通人魂飞天外了。
众人挤成一团,瑟瑟发抖。
纸人张还没真正的现形,已经将十几条人命收割走。
与纸人张相比,她虽说手下有许多驭鬼者,但同时负累也多。
赵福生目光扫过幸存者,目光落到了卢珠儿的身上——她还没有出事,前后跟着两个鬼物,同时身体左右则是被两个年纪不同的妇人牢牢挟住。
这是卢珠儿的舅母与外祖母。
兴许是当日张传世提过的‘两大护法’之说影响了这两个女人,她们不允许陈多子靠近,一左一右的把卢珠儿把守住,企图指望她身边跟的厉鬼守护。
“少春,你将这些人守住,范大、二哥与义真一起看守鬼棺。”
说完后,她又喊:
“姜英、陶立方,你们两个守在卢珠儿身边。”
她一吩咐完,姜英、陶立方二人当即便答了一声,毫不犹豫的走到了卢珠儿身侧。
“钟瑶、胡容、丁大同,你们三人站在义真身前后。”
刘义真听闻这话愣了一愣,索性紧紧的将鬼棺抓住。
“是!”
武少春应了一声,接着厉鬼力量展开,一尊鬼灶台凭空出现。
灶内‘轰’的燃起鬼焰,一股白烟从锅炉上方缓缓升起,将卢家、船上幸存者一并笼入其中。
丁大同掌心出汗,也与钟瑶、胡容分别站到了刘义真的身后、左右。
这边阵仗一摆下,赵福生也没有再耽误时间,她对张传世道:
“老张,夜黑风高,船也毁了,之后你盯着些,把舵稳住了。”
正怔忡的张传世愣了半晌,最终沉声道:
“大人,我听你的。”
他话音一落,赵福生随即大喝:
“动手!”
她的话便如一个信号。
孟婆头顶的血月下沉,月亮之中有血丝缓缓淌落,滴向门框前的鬼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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