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
烛光忽闪忽动,映得来往的人影被拖得格外的长。
天幕尤显得昏暗,但节度使府却早已被火光点亮,几个仆妇端着血水,一拨一拨的进出在后堂间。
“哎哟哟……”
上官云阙捏着兰花指来回踱步,脸上有焦急之色,每次一见有端出的血水,都是眼角一跳,而后近前询问:“萧郎醒没有?”
“回禀公爷,阿郎尚在昏迷中。里面的姑娘说,阿郎伤了内腑、经脉,需要好好修正……”
“哎哟哟。”上官云阙便再次虚声叹气起来。
他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没在场一小会,再领着人回去寻萧砚,后者几乎是遍身是血。虽说没看见哪里有伤口,但污血已然结痂,黏在甲上扣都扣不下来。那身锁子甲,整片护住胸腹的部分更是被打得稀烂,也不知怎地就挨了那么重的攻击。
最重要的是,萧砚再次陷入了癫狂状态内,内力几被损耗了大半,只攻不防的状态下,外伤虽在不断修复,但据那位女子所言,终究是伤了些脏器。
眼见他在不断的来回走动,将短腿悬在凳子边的小女孩揉着自己的脑门,不满道:“你转个啥咧?转得阿姐脑瓜子疼。”
“哎呦喂,小祖宗。人命关天的事啊……”上官云阙顿住了步子,指着外间的憧憧人影,压低了声音道:“全城上万人的脑袋,就在我家萧郎的手中握着的,你说他要是出了什么事,这该怎么办?”
“呀,这么严重?”
阿姐大吃一惊,从凳子上跳下来,安慰道:“恁莫慌,阿姐最会救人了,交给额来。”
“你也会?”
上官云阙讶异了下,上下将这小屁孩扫视了眼。他从下面的不良人口中,已得知那位粉红色长发的女子,就是传闻中的残尸败蜕、鬼医手降臣。在惊诧萧砚的人脉之余,却还没有人知晓这小女孩是谁。
但他却从那降臣与萧砚的关系中猜出,这小女孩定是与他们两人有些不为人知的渊源。
是两人的女儿也说不定……
虽说萧砚的信息表明,他虚岁恰才十八……
上官云阙很慎重,对待阿姐说的话也表现的很严肃,当即就要着手为她准备医箱等物。但阿姐却只是到处张望,似在寻找着什么。
“小祖宗,你找啥呢?”
“额的百宝囊嘞?”
阿姐在后堂内外到处搜寻,连角落也不放过,一边搜,一边细心解释道:“额的百宝囊内,有可多可多草药咧,嚼一嚼、剁一剁,只要‘啪’的贴给那个男娃娃,保管药到病除,还能长命百岁、早生贵子嘞。”
上官云阙初还极为正经的替她寻找,甚而已准备唤白日里的不良人问问,待听到后面,已是呆傻住了。
早生贵子?
这小女娃年纪小小的,竟脑子已不好使了?
上官云阙颇为汗颜的擦了擦额头,干咳道:“那还是先寻到了,再救人吧……”
“阿郎醒了!”
有仆妇喜滋滋的奔了出来,府上的大多仆役都是无家可归的难民,对萧砚多有几分感激之情,亦也害怕这位大恩人一睡不醒了。
“萧郎醒了!?”上官云阙大喜,急忙上前:“萧郎昏迷了一整日,必是有许多要事需吩咐给我,快让开,让我进去……”
“公爷暂且等等,里面的姑娘说,先请这位小姑娘进去。”
上官云阙被拦在门外,只能愣愣的看着阿姐一脸凝重的走进房间。
“看来,还得是让额大展身手……”
——————
房间中,并不似外面看起来那般严重,空气中除却有一股血腥味外,还飘动着淡淡的茶香。
整间屋子显得很大,中间隔有屏风。那些仆妇就在屏风外侯着,对里内的一切情景都完全看不见。
待阿姐一脸郑重的步入室内,所有仆妇都已被赶了出去。
降臣拾有一面交椅,正翘脚坐在塌边,一手持着古旧的医书,一手端有茶杯,甚是悠闲。
榻上,却是有两道人影。
除却萧砚外,散着静谧气息的耶律质舞,也昏迷似的躺在他身旁。
一根不知何材质的细管,正盛放在布有清水的盆中。
“呀,男娃娃没醒嘞?”
阿姐再次大吃一惊。
“嘘。”
降臣随手一扔,医书与茶杯皆稳稳落在远处的小案上,而后伸了个懒腰,慵懒道:“萤勾呢?”
“她不在。”阿姐似是有些不服气,环胸扬起下巴道:“阿姐也能帮忙!”
降臣却并不给她面子,不客气道:“让她出来,我有话与她说。”
“呜……”
阿姐开始佯装揉眼睛,可怜巴巴道:“好姐姐,最漂亮的姐姐,留着额嘛,阿姐怕黑,不敢回去。”
降臣果然弯眸发笑,颔首点头。
“那便不叫她了。”
“芜湖~”
阿姐扑到塌边,准备去戳耶律质舞的脸,“这个女娃娃,你想要作甚?”
“先不管她。”降臣素手一探,从一堆器具中摸出一柄柳叶刀,继而轻轻擒过阿姐的手。
后者偏了偏脑袋:“咦?”
下一刻,柳叶刀在她手腕间轻轻一划。
鲜血垂落而下,缓缓浸于萧砚腕间一道割开的伤口中。
阿姐疼红了眼睛,但更对眼前这景象好奇,一眨不眨的看着她的血流入萧砚体内。
须臾,降臣素手在她腕间一抹,渗血的伤口便霎时止住。
“去旁边玩。”
她松开阿姐的小胳膊,指尖在萧砚的手腕边拂过,一抹红光便沿着脉络而上,须臾贯通全身。
阿姐却不肯离开,瞪着大大的吊眼,不可思议道:“他死了吗?!”
降臣瞥了她一眼。
“给他换血。”
阿姐悚然一惊,马上大步倒退,双手护在胸口,警惕道:“换谁的?”
前者莞尔,没理她。
阿姐却是大惊失色,立马缩到了角落里,嘴角甚而已有些哭唧唧的样子。但她都这样了,还是不敢反驳降臣,只能用手在脚边画圆,似在写遗书一般。
片刻后,榻上的萧砚发出一道轻吟声,继而缓缓醒来。
他轻声咳了下,而后感查到了身旁的耶律质舞,脸色便有些古怪:“尸祖,你这是何意……”
降臣桃花眼上扬,“美人拥入怀,不喜欢?”
萧砚摇了摇头,撑着坐起身,先是好奇看了眼角落失魂落魄的阿姐,而后狐疑的盯着降臣的眼睛,道:“我的伤,理应没有这般重才对。”
“哈……”降臣负手一转,不去与他对视,继而冷笑道:“姓萧的,你难道怀疑本姑娘对你动了手脚?”
“自是不会。”
萧砚拧了拧眉,沉吟道:“不论如何,都要感谢尸祖及时出手。”
“感谢我?过早了。”
降臣盈盈的持起茶杯,惬意道:“姓萧的,本姑娘说过,没有我,伱迟早完蛋。现已一语成谶了吧?”
“何意?”
“你真当本姑娘是昨日才到的?哼哼,从你入燕地开始,我就也到了燕地。少年,好不好奇姐姐为何会寻来?”
萧砚沉吟了下,道:“尸祖莫不是因为,我没有给你评上胭脂评魁首?”
降臣本来一副尽在掌握的神色,此时忽地一僵。
但她马上一拂裙摆,风轻云淡的折身,不在意道:“区区一野榜罢了,你这十余岁的小郎子,能有什么眼光?”
“但从江湖人的反馈来看,这胭脂评,我评的倒还算公正。”
“哈?一些不入流的世俗凡人,能懂什么!”
“也对,不过俗物终究要给俗人评说。”萧砚闭上眼睛,自顾自道:“且尸祖的美名,毕竟远不及幻音坊女帝有谈……”
但他的话音未落,衣领已被倏的攥起。
降臣那美艳绝伦的脸庞凑得极近,一双桃花眼中,饱含着杀气。
“姓萧的,你什么意思?”
角落里,阿姐用手捂着脸,目光却从指缝中透出来,一眨不眨的盯着两人女上男下的场景。
萧砚尤显无辜,举起了手,以免触到不该碰的地方。
“尸祖避世久矣,确实不如女帝的名声更有受众。”
降臣咬了咬牙,涂有蔻丹的指甲几已逼近他的咽喉:“那些俗人也便罢了,你分明都见过,难道我不比她美??”
“尸祖,美则美矣。就是……”萧砚及时止声,目光却落下,瞥着攥他衣领的纤纤玉手。
前者柳眉上扬,先是不解,而后反应过来,便下意识心虚的松开手:“你都知道了?”
萧砚缓缓点头。
“这又如何!?”降臣咬牙道:“难道她的手能比得上杨玉环的手?你又没摸过她!”
萧某人不与反驳,闭上了眼。
但他的下颌却被降臣捏住,迫使他睁开了眼。
“姓萧的,你听着。这世间的女子,唯有本姑娘,才值得你如此追捧!”
降臣气息如兰,那双桃花眼中,散着无穷的魅惑,“唯有我,清楚你到底想要什么。而我,也能帮你促成这一切,就算是长生……”
萧砚笑了笑,打断道:“尸祖对在下,为何要如此尽心尽力?”
“很简单,我有我的目的。”降臣理所当然道:“而且,魁首需要换成我!本姑娘青春永驻,貌美无双,岂能被这些凡间女子压住!?”
“此事暂且不提,尸祖不妨继续最开始的话题。为何会说萧某已然完蛋了?”
“你最好将此事,好生记着。”
降臣拍了拍手,盈盈负手道:“你这段时日强行修炼九幽玄天神功,虽没有我的协助,但本也无妨,循序渐进就可。不过你却把入魔当作了修炼的手段,入魔再入魔,岂是你的身体能抗住的?”
“会有什么后果?”
“你在透支寿命。入魔固然能短时间内成倍增长内力,但岂是如此好用的?”
降臣柳眉轻蹙,道:“且你已然偏离了我预定的修炼方向,这功法虽还不稳定,但只要一次破开心魔,便极难再次入魔。但你却不同,竟把入魔当成了手段。依我的看法,你的状况反而更像这功法的起源……”
“起源?”
“你可知多阔霍?”
降臣沉吟了下,缓缓道:“你若说是入魔,不如更像是萨满一教的‘出马’。以透支寿命为代价,强行增加战力,萨满称其为‘献身于神灵,完全成为杀戮的邪魔’。但偏偏你还能够自己清醒过来,尤为称奇。”
萧砚沉默了,他若说是能够自己清醒,不如说是在慢慢堕落。杀戮的人性逐渐填满他的思想,直至未来的某一日,不可遏制。
细思过来,这俯身的‘神灵’,不如说是上一世陷入杀戮而无法自拔的自己。
“九幽玄天神功,和多阔霍有什么关系?”
“这个一时半会解释不清楚,你现在只管记着,只要没有我,你就完蛋了。”降臣扬起下颌,盈盈负手,分外优雅。
“何解?”
“……”
萧砚捏了捏眉心,有些没想到这个让他极为痛快的功法,居然会这般麻烦,便终于气馁道:“尸祖……艳压女帝。”
“空口无凭。”
“魁首……你的。”
降臣果然哼声一笑,放下了架子,来回踱步道:“很简单,有两个办法。其一……”
她顿了顿,折身瞪了眼正偷看的阿姐。
后者大惊,有些不解她凭什么发现了自己在偷看,便缩头藏进了胳膊中。
萧砚已猜中第一个法子是什么,便抬了抬手:“第二个方法。”
“换血。”
降臣随手指了指一旁的耶律质舞:“这小姑娘,内力雄厚、乃阳中之阳,更比你的纯净千倍,几可根除你的隐患。就在方才,我已清洗过你全身经脉,只要你愿意,马上就可开始。”
萧砚沉吟了下,“她会如何?”
“功力暴跌,或者是死。”
“现在不能动她,我还有用,再议吧。”
萧砚摇了摇头,下榻穿上外衫。
“喂,你知道我们为了困住她,费了多大力气?”降臣瞪大了美眸,不可置信道:“再议?我可不是你的下属,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那便等我要死了,尸祖再想法子,如何?”萧砚玩笑道。
“蠢货。”
后者美眸流转,欺身上前,低声道:“姓萧的,你不赞成此方法,该不会是图我身子吧?”
萧砚闻言淡笑,却是大步出了房门。
降臣盯着他的背影,能愈发察觉到,这少年郎在短短半年间,几是变了个人。
阿姐小心翼翼的凑过来。
“额的血,还换不?”
“不换了。”
“勒个男娃娃,也有一百多岁了吗?”
“……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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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云阙在门外等了许久,恰见萧砚出来,便喜滋滋的迎了上来。
“萧郎,你真是吓死人家了……”
后者沉吟了下,却是摊开手掌,思索着‘透支寿命’这一后果。
上官云阙见他沉默着,遂也有些发愣,提醒唤道:“萧郎?”
“哦,王彦章那边,有何消息传来?”
“险些忘了大事。
“漠北王后述里朵,要与你单独谈谈。”
上官云阙从袖中摸出纸卷,继续道:“还有幽州急信,李存勖已兵临城下。”
“不急,先迎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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