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
靺鞨部,铁利府,海州。
十月下旬,这中原远东地区已是雪花簌簌,荒凉的土地上,一片雪白。放眼望去,似乎百里都无炊烟,更无人影,靴子踩在浅薄的积雪上,便很明显的留下一个脚印。
一处缓坡上,头顶落满雪花的大汉眯着眼,用左手捋着乱糟糟的胡须,颧骨突出的脸颊上,尽是寒霜留下来的沟壑,显得又黑又糙。
他有一匹瘦马,但已被宰杀了吃肉,更换成了一匹稍健壮的坐骑,正骑在马背上,用右手持着缰绳,在这略凸起的缓坡上向北边眺望。
若是仔细观之,就能看见他的右手断了三指,食指其根而断,中指与无名指还留存了不一的半截,不过半个手掌都已被他用略显污迹的布裹着,并不怎么能看出来。但他现下捋动胡须这些需示人的动作,仍然多用左手。
有穿脏旧布袄的扈从爬上缓坡,高声道:“大王,北面来客或没有这般早,先吃吃肉吧。”
“还有没有酒。”耶律阿保机拨转坐骑,趋下缓坡。
那扈从摇了摇头,而后又点头,道:“我们携带的早就喝完了,倒是这几个杂碎,身上挂了两壶,就是太难喝了些。”
他说的那几个“杂碎”,便是前面拦他们的几个漠北部民,共五人,明显是一个小队,已死了三个,尸体歪歪扭扭的躺在不远处,剩下两个被绑着,正惊恐的蜷缩在火堆旁边,与一堆杂物放在一起。
扈从一边骂骂咧咧的恐吓着两人,一边从杂物里提起一个很脏的水袋,同时道:“这东西喝着跟马尿似的,恐扎了大王你的喉咙。”
耶律阿保机摇了摇头,“煮着吧,暖暖身子。”
火堆旁还有一扈从在烤马腿,马尸边,一扈从在处理马儿的尸体。
听他下令,那持着水袋的扈从便不再多说,兀自去烧酒了。
耶律阿保机捋着新坐骑的马鬃,一边沉默看着被分尸的瘦马,良久,摇了摇头。
新坐骑便是那五个漠北部民的,五人仅有三匹马,都不甚壮,最壮的也挑选出来供他骑了。倒是几人身上很有一些马料、干粮,省了很多事。
那三人本不用死的,这批漠北部民先前在海州小镇上拦住阿保机四人,本应是交了钱财就无事了,阿保机的面容又已瘦的看不出来,胡子乱糟糟的,更是不该有冲突发生。
偏偏这部民的小队长看中了他那柄不俗的猎弓,几人一路跟过来,夺弓不成,反而丢了性命。
“你们,是哪一部的。”
耶律阿保机接过一扈从递来的马肉,目光平和的席地而坐,仍由雪花纷纷扬扬的飘在肉上,只是大口啃食。
“俺们,是辖底于越帐下的部民,曾在王帐附近放牧……”有一俘虏颤颤巍巍道。
“狗杂种,你们也配在王帐附近放牧?能在王帐坐近放牧,那都是大王的恩赐!”一扈从啃的满嘴是油,脱口骂道:“你们这些狗杂种,追大王都追到渤海来了,这便是你们报答大王恩情的方式?”
两个俘虏面面相觑,而后有一人小声应道:“俺们确实不知就是大王当面,大王怎能叫‘刘忆’……”
扈从耻笑一声,懒得出声给他们长见识,转头看向耶律阿保机:“大王,看来传闻是真的,耶律辖底那个老杂种真是败给了剌葛狗东西,若不然,他们不会被发配到渤海来。”
他语气粗犷,分外大怒。
耶律阿保机细细嚼着马肉,半晌不语,他并不在意这扈从一口一个‘杂种’、‘狗东西’,阿保机也是耶律家的,这一骂差不多就是一起带进去了。不过这扈从也是怒意上头,情有可原。
他沉默片刻,问两个俘虏:“本王那叔父,真败了?”
两个俘虏见他真是大王,反而轻松起来,而后争先恐后出声。
“确实如此,依照上头的说法,开始都说是要让辖底于越当漠北王。后面不知怎的,就在于越当上大王的前一日,剌葛惕隐突然动手,几部那是纷纷响应,于越不敌,被斩杀了上千护卫,在王庭被捉去了……”
两人越说越轻松,道:“大家都说是有中原的晋国人帮助了剌葛惕隐,他才能当上大王。至于于越嘛,有人说是死了,有人说是被囚禁了,还有人说他的妻儿都被赏给了那位晋国人……于越失势,俺们部自然不能在王帐待下去了,被惕隐赶到了渤海坐近放牧,就在扶余府旁边。不止俺们,还有好多小部族都被赶了过来……
“不过这日子没过多久,俺们才到这里来,王庭就发来王令,说是要俺们这些部族各自抽丁,入渤海寻大王你……”
两人说了许久,又被绑着,已是口干舌燥,末了,还不忘补充道:“听说,是大王你在南面葬送了两万好儿郎的性命,不敢回草原,才逃到了渤海。王庭为了寻你,还出了大军嘞,不过俺们没见到。”
三个扈从面面相觑,都只是小心翼翼的看着阿保机。
耶律阿保机则是脸色有些铁青,一言不发。
两个俘虏这会才意识到好似话说多了,有些揣揣不安的模样。
许久,耶律阿保机才冷声问道:“王庭怎知本王在渤海?”
“俺们也不知,反正王庭就是如此下令的……”
阿保机眯眼思索了下,转问道:“渤海与漠北,向来不和睦,伱们凭什么能入渤海寻本王?”
“大王难道不知……”一俘虏下意识出声,但马上被另一人碰了碰,遂脸色惨白的顿住,不敢再出声。
一个扈从大怒,一把抽出挂在马背上的长刀,“他娘的,还不说!”
两个俘虏战战兢兢片刻,才小声答道:“有传闻,剌葛惕隐欲将两个王子遣到渤海为质……还有,说是以后要把奥姑嫁给渤海王为妃……”
三个扈从都是脸色大变,慌忙看着耶律阿保机。
阿保机脸色难看,“此事是真是假?”
“俺们也不清楚啊,但大家都这般说……”
“耶律剌葛这个狗东西,畜生里的畜生。”几个扈从纷纷大骂,同时一边观察着阿保机的脸色,唯恐自家大王一时背气过去。
但阿保机明显还能振作,他丢开马肉,冷声道:“王后呢?有王后在,她岂能让耶律剌葛遂愿?奥姑乃大萨满,掌管整个漠北的祭司,谁敢动她?”
两个俘虏再次面面相觑:“王后不是与大王一起南下的吗?”
“竟有此事!?”阿保机大愣,猛地站起身。
“还有奥姑,也是南下了。人人都说她们和大王一样,陷在了中原……”
“……”
扈从们也脑疼起来,完全理不清思路。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为了躲避追兵,入深山老林里走了一遭,怎么感觉恍如隔世一般的?
耶律阿保机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这可与他想的不一样。依照他的打算,述里朵应是在漠北坐镇的,就算他那几个兄弟与几个叔父联手暂时得势,但王后还在,总归有一套班底在草原,回去后,也有余地谈判。
大不了,他就带着部族迁的远远的,暂时蛰伏下去,静待天时就可,毕竟只要他回到草原,耶律剌葛就不可能当着众部族的面杀了他。
现在看起来,事情竟比他想象的还要坏!
耶律阿保机一时失语,站在原地来回踱步,有些心乱如麻起来。
这时候,他才想明白,为何耶律剌葛有底气大肆动兵,入渤海追杀他。前两月,河北也有追兵,草原上也有南下来的搜寻者,他可是吃了好些苦头。
他本以为只要能够回到草原,重新进入众臣视线里,就还能有转机。现下看来,果然是痴心妄想了。
“王后总不可能完全没有消息。”耶律阿保机顿住脚步,虎目盯着两个俘虏,沉声道:“她如何了?”
“这个,俺们真不清楚……”两个俘虏如是答道。
那提刀在手中的扈从大怒:“说不说!”
耶律阿保机挥了挥手,“两个部民,能知晓这些已是不易,先前那些恐怕也都是道听途说来的消息,不必再为难他们。”
两个俘虏感恩戴德,若非绑着,恐怕就要行跪谢礼。
王后……
阿保机用左手揪着胡子,脸色愈加难看。他很清楚,述里朵必定是为了援助他才南下的,彼时在渔阳大败,他的消息就被彻底隔绝了,河北的追兵尾衔不止,他当时又受了重伤,哪里能有时间搜集这些信息。
他走到火堆旁,提起悬在旁边的水袋,猛地大灌一口,完全没有难喝的感觉,而后沉声道:“萧敌鲁到何处了?”
一扈从急忙从杂物堆里取出一粗糙的地图,指着上面的方位,“按照之前的计划,萧将军领着四百人马,现应已接近高丽境内……”
“耶律曷鲁呢?”
“曷鲁大帅领着三百人马,现应还在扶余府……虽说王庭的追兵被引了不少去高丽,但大部追兵还要是向着他去的,属下不敢确保。”
耶律阿保机来回踱步,他麾下的人马,就这么几百残部了。当时实则是有数千人的,河北军追杀的过紧,不少人马都走散了,后面又在辽东与河北军战了一场,也损失了不少。
再往后,便是入了渤海,虽说摆脱了河北军的追杀,可耶律剌葛的兵马又好像是商量好了似的,马上就紧跟着来了。还要躲避渤海国的人,一路坎坷的逃难过来,无辎重、无援兵补给,不知因死伤走散了多少人。
而箫敌鲁与耶律曷鲁两人,前者是他的表弟、也是述里朵的弟弟,是一中天位的高手,冲锋陷阵的猛将,入高丽算是吸引追兵的视线。后者,则是他的族兄,很有统帅才能,现在渤海打伏击。
若无两人,他恐无法从重重围困众逃出来。
“罢了,只能让他们继续坚持了。”耶律阿保机叹了一口气,将酒水像泄愤般一饮而尽。
那边,两个俘虏小心翼翼的询问道:“大王,可否放了俺们?俺们的心里还是只认大王你的,剌葛惕隐成为漠北王,俺们都是恨死了……”
阿保机并不应话,只是眯了眯眼。
若是他的叔父耶律辖底成功,这两个部民没落到这里来,而是继续留在王帐附近,恐怕也会盼着他阿保机死,只不过成王败寇,他们自然是要恨耶律剌葛的。
一扈从近前,小声道:“大王,可不敢放人……”
不怪这扈从提醒,盖因从前的阿保机对待漠北族民都是很宽容的,特别是经由一些汉人谋士建议,甚至可以说是到了心慈手软的地步。这也是这两个俘虏确认阿保机大王的身份后,反而松了一口气的原因。
他这个漠北王,在草原上很有威名,在普通族民里,更有往任大汗没有的仁德,还是甚得民心的。
就是各部的贵族与他有矛盾而已。
“杀了。”
不待扈从说完,阿保机便冷冷道:“留着,没有那么多粮食。”
扈从一愣。
但他没有多言,立即抽刀过去。旷野上,马上响起了两道不可置信的惨叫声。
耶律阿保机摩挲着断指,面色冷冷。
杀了五个漠北人,几个扈从也全然没什么反应,只是把尸体拖得远远的,而后眼见风雪愈大,便开始寻来木头,挖洞立桩,而后在平地里盖起一个简易的庇护所来。
阿保机不说话,三个扈从便也只是沉默,无所事事的擦着刀,调整着俘获来的弓箭,静静等待着。
直到天地尽皆白茫,分不清哪面是天,哪面是地,更分不清过了多久后,一扈从忽地从缓坡上冲下来。
“来了!”
耶律阿保机的双眸一闪,趋马登上缓坡。
视线里,风雪中有几道影子从北面而来。
太远,分不清有多少人,但不多,人数应与他们差不多,四五骑的样子。
待近了,便看清了他们的样子。
五条壮汉,矮壮敦实,一双罗圈腿,穿着很旧的棉袄,略有些不合身的样子,都没有甲,显得很穷。他们都戴着毡帽,帽顶积有雪花,很有些风尘仆仆的感觉。
这些人的皮肤又黑又黄,看起来很木讷,却又处处透露着精悍的错觉,骑术也很好,坐骑还未停下,当先一人就已跃下,以一种偏漠北的语言,大声道:“阁下,可是漠北大可汗?”
他的口音很奇怪,像是极远处来的人。
耶律阿保机捋了捋大胡子,让自己更显得威严了些。
“本王是。”
那人听罢,取下了头顶的毡帽。帽子下,刮得精光去青的头皮显露了出来,俯视扫去,能看到他的整个头顶,只留有脑后两三处铜钱大小的发顶,发顶后的长发,编成了小辫垂下。
很像一缕缕金钱鼠尾。
“女真完颜部,恭迎大可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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