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皑皑,一行披着蓑衣的人在田野间缓行,一穿着朴素的方脸大耳的中年汉子正弯下腰,用手搓着脚下被雪水浸湿的泥土。

    一个阳曲县官吏在一旁陪笑:“如圣主所见,阳曲这一片几十年来都被充作了沙陀族的牧场所在,便是这杨兴河旁边的几十户人家,也仅仅开垦了几百亩农田。”

    李嗣源搓了搓指尖的泥土,用手指着宽长无垠的河谷,狭长的三角眼微眯:“哦?这么大片地,就拿来放牧?依本圣主所见,这就该是良田所在才是。”

    说罢,他又继续道:“这些年,朱温连年北犯,潞州那边战事吃紧,连带着太原的粮价也飞涨。咱们作为晋国臣子,正该以身作则,与百姓同甘共苦,带领乡民开垦荒地,不但是为晋王效忠,也算是利己利民的事。还有这杨兴河,我听说到了每年下半年,夏水暴涨,冲垮农田屋舍,可有此事?”

    那官吏便点头应是。

    “明年开春,我会调拨修缮河堤的用款,连带着疏通水利,一气促成,这么一片良地,焉能拿来放牧?真需要畜牲,雁门以北要多少有多少。”

    “可毕竟是沙陀……”

    李嗣源摆了摆手:“我会处置此事,断不会让他们再继续骚扰此地百姓。还有,我有意将一批河北流民迁至此处,你是阳曲的父母官,当要做好安排。”

    “下官遵令。”

    不止是这位官吏面有动色,便是一同跟在后面没资格说话的里长及乡老都高兴不已,说到底,阳曲的人口也是汉胡参半,甚而是汉人多一些。但他们往常顾忌沙陀族在晋国天然的优越身份,自然是敢怒不敢言的。而今李嗣源愿意管此事,还愿意拨款修缮水利,自是让人高兴都来不及的。

    一时间,侯在田野外的一众农夫议论纷纷,却都是对李嗣源交口称赞。须知,这位通文馆圣主,可也是沙陀人。

    青天大老爷,不外如是。这般的仁心义举,活该他被晋王收为义子,当上大官!

    李嗣源却是不以为意,入冬农闲后,他一路从太原考察至此,能开荒的地区都被他标记好了。整个晋国上下,十三太保里,也唯有他看重农事,便是堂堂晋王李克用,也只管对外征战、闭关修炼。

    武夫们甚是轻贱农事,但李嗣源却常常带着一帮官吏下田割麦、锄地,百姓们偏偏最是吃这一套,故他的名声在民间一向不错。

    在一众官吏、农夫们的簇拥下,李嗣源继续顶着雨笠巡视河道。

    这时候,有一骑远远的从南面冒雪而来。

    有在远处静候的通文馆门徒本欲作拦,却在看清来人后,纷纷散去。

    来骑虽是个男人,但俊美的过分,阴柔的似若女人一般,一些道旁的农夫都看傻了眼,还以为是哪个娘们女扮男装来的。

    其戴着一个乌纱幞头,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显得很是亲和,便是对着这些往日里视如蝼蚁的低级官吏,也能一一点头示意。

    有熟悉他的官吏也急忙行礼:“见过礼字门主。”

    “你怎来了?”

    李嗣源头也不回,负手缓步。

    李存礼近了些,拂起宽大的袖子,附耳低声道:“大哥,世子败了……”

    前者那双狭长的三角眼,几乎是霎时一眯。

    他顿步而停,负手看着已结冰而止的河水,脸上若有所思,却是一言不发。

    一旁,马上就有通文馆门徒屏退一应官吏、农夫。

    这下子,李嗣源才继续踱步,语气淡漠:“他也会败?”

    “是大败。”

    李存礼稍稍躬身,亦步亦趋的跟在后面,轻声道:“义从军几无幸存,非死即降。便是鸦儿军,也都折损大半……老十麾下的飞虎军,全军覆没。”

    “!?”

    李嗣源捋着八字胡的手一顿,回头看来,稍有些惊色。

    李存礼的面上还是一副淡淡的笑意,道:“假不了,愚弟从太原来,虽没见到世子,但据老九所说,世子被追兵追的割发逃生,若非老十与鸦儿军拼死阻拦敌军,其险些没机会逃回河东。”

    而后,他语气顿了顿,继续平缓道:“此次世子虽不能说是单骑走免,但也差不多了。一万余义从军丢在了河北,鸦儿军也折损了近八成。且最关键的是,他还是败在一个无名小卒手中……”

    李嗣源捋着八字胡,眯眼道:“何人?”

    “汴梁,萧砚。”

    “朱温的人?”李嗣源愣了愣,继而思忖了下,自问自答道:“也只有朱温,能比我们先插手河北了,确实早该想到……但据我所知,梁军的主战场,应是在沧州吧?此人莫非得了天兵?这萧砚是何许人?”

    李存礼从袖中掏出了一札子,递过去,“愚弟一得到消息,便已替大哥打探清楚了。此人乃李唐不良人,一说其曾效命于洛阳,一说其曾效命于曹州,不过皆不可查。去岁天子遇害后,此人暗感李唐复兴无望,遂投了朱温。”

    “不良人?”李嗣源一边翻看着札子,一边若有所思道:“我倒是在父王那里,听说过大唐有一不良帅,甚是诡谲,但已多年不知其踪……继续说。”

    李存礼便继续道:“说起来,关于这萧砚还有一桩趣事。据汴梁那边的消息称,此人与天子貌似有七分,传闻,其乃是天子的死侍替身……”

    “既如此,朱温也肯用他?”

    “小弟以为,朱温应存有千金买骨的心思。且据称,这萧砚也确有几分本领,哄得朱温甚是宠信他。此次朱温图谋河北,便就是听信了此人的进言……”

    “……”李嗣源三角眼一眯,忽地冷笑了一声:“昔日天子遇害于洛阳,说不得就与这萧砚有干系。朱温肯用他,或可能便是其拿了天子的首级当投名状,巴尔的事,我总算是弄清楚了。”

    李存礼也不质疑,只是想了想,便钦佩的拱手:“大哥洞若观火,小弟佩服。”

    李嗣源则指着札子上的一列蝇头小字:“据老九说,其人引漠北为援,我晋军方才大败……”

    他捋着胡子,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李存礼察言观色,接过话茬轻声道:“但据大哥那位爱婿的来信所言,漠北王庭动荡,无力插足河北之事,更称漠北王欲与晋国交好。老九死里逃生,逃回来的鸦儿军也有数百,他们不会说谎……可漠北军却偏偏出现在了河北……”

    “石敬瑭,有问题。”李嗣源不冷不热的道。

    “大哥不必对此事急着下结论,小弟门下那位巴尔,也尚在漠北。河北之战的端倪太多,或也该等他们回来再说。”

    “萧砚、萧砚……”

    李嗣源念着这个名字,皱眉想了一会,突然道:“我听闻漠北王后的母族,汉姓也为萧?”

    李存礼一愣。

    前者却是眯眼一笑,似是抓住了关键线索,但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反而把札子递回:“罢了罢了,先召回巴尔。石敬瑭这个废物,只会把事情办砸。”

    李存礼便收起札子,脸上呈现出了笑意:“大哥眼下,也确该召回巴尔。如今世子大败,正是大哥大展拳脚的好时机,也无须再与这些泥腿子为伍了。”

    李嗣源哈的一笑,却是马上摇头道:“六弟,咱们虽作为上位之人,但位子终究不是最高,可不能过于看轻每一个人。义父虽不喜为兄,但晋国上下,人人都有眼睛,人人都能判断是非,他们认为谁好、谁坏,却不是义父说了算。”

    李存礼叉手一礼,赞叹道:“大哥有大智慧,愚弟远不及也。”

    “你且回太原吧,为兄还需做好分内之事。”

    李嗣源向远处招了招手,一众等候的官吏便继续凑近来。

    老六看着大哥这般沉稳的样子,完全没有一丝急躁的模样,心下愈是佩服,当即就要折身回返。

    恰在这时,又有几骑倏的从南面而来。

    李存礼遂拢袖而立。

    那几骑当先,有一人影身形曼妙,却是被簇拥着趋马过来,面见了李存礼、李嗣源二人,竟也不下马。

    其脸上戴着一漆黑面具,扎着一高马尾,显得飒气十足。

    她勒马而停,先是不动神色的扫了一眼李存礼,而后看向人群中的李嗣源,她肩头淋了雪,气势也是如这积雪一样古板、冰冷。

    一众官吏还在疑惑,李嗣源却已笑呵呵的上前,抱了抱拳:“十三妹远道而来,竟也不提前说一声?如此大雪,十三妹从太原来此,倒是为兄安排不周了。”

    李存礼也面挂着和煦的笑意,向着十三妹叉手行礼。

    十三妹扫了一眼阳曲众官吏、农夫,也不向两人回礼,只是不带感情的冷漠出声。

    “晋王有令,速召通文馆圣主李嗣源回返太原。”

    李嗣源笑呵呵的,刚想应命,十三妹又继续道:“还有,雁门果毅都尉石敬瑭、礼字门下都尉巴尔,皆要一并回太原面见晋王,六哥既在此处,圣主恐怕也知道出了何事。还望能速速安排,莫负晋王期望!”

    李存礼依还是和煦淡笑,面无杂色。

    李嗣源接过十三妹丢来的令牌,方才微微弯腰应命道:“劳苦十三妹了。”

    传达完命令,十三妹这才下马,而后向两人郑重的抱拳执了一礼。进而也不多言,翻身上马,在几骑的簇拥下,趋马而去。

    “十三妹,真是……”李存礼苦笑了下,欲言又止。

    李嗣源脸色的笑意缓缓敛去,取下雨笠,漫不经心道:“无妨,且看将来。”

    他随手一扫,便将雨笠上的积雪扫落。

    似是扫落了压在他头顶的一切障碍,干净无比。

    ——————

    河北,幽州。

    夜幕落下,节度使府里已燃起灯烛,淡淡的烛光映在了刘仁恭惨白的脸上。

    “节帅……”

    萧砚手持一支蜡烛,一面将烛心缓缓点燃,一面淡声道:“过了今夜,萧某就不能称你为节帅了,这会趁着天色未亮,就与节帅说一说心里话。”

    刘仁恭嘴唇哆嗦,只是看着门外两个顶盔贯甲的不良人,哭丧着脸道:“萧将军请说。”

    “萧某能有今日的成就,实则大半有节帅的功劳。彼时犒赏定霸都、掌握幽州,若无节帅,萧某当还有些棘手,节帅待我有恩,如今萧某却要将你交付给汴梁,节帅可恨萧某?”

    “萧将军言重了,某家岂敢…岂敢恨萧将军?”刘仁恭眼睛乱瞟,却没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已是慌乱至极,待想到一众幽州将领都已被大梁招降了,明日南面的朱汉宾就要入城接受纳降,便是灰着脸一叹。

    萧砚则持起蜡烛,置于灯台上,照亮了刘仁恭的脸,道:“节帅此去汴梁,是生是死唯有朱温知晓,岂能不怨恨萧某?”

    “那自是……”刘仁恭老脸一颤,忽地惊诧的看向萧砚。

    朱温?为何他会直呼这位大梁皇帝的名讳?

    萧砚的双眸锐利,在烛光里灼灼闪耀:“朱温或能让节帅当一富家翁,或能封个一官半职,但节帅敢赌乎?”

    刘仁恭犹豫了下,“这自是不敢赌的。”

    “萧某,能让节帅重获新生。”萧砚淡声道。

    前者倏的一惊,忙看着外间的两个不良人,心下冒出了一个想法,而后下意识压低了声音:“萧将军是要割据河北?老夫可以助你,河北基业,足以称帝!萧将军如此年轻,一代人杰,焉能受朱温那老匹夫摆弄?老夫虽无能,可在河北尚有几分……”

    萧砚难得失笑,将灯台向旁偏移了几分,随口道:“节帅既有大志,何不留在河北?依照节帅的威名,能迅速在河北拉起一支军马来吧?”

    刘仁恭懵逼了。

    “漠北有野心,节帅有大志,何不联手,将梁军驱出河北,重振基业?”萧砚盯着他,面上有笑意,却让人颇觉冰冷。

    “萧将军是欲……”

    刘仁恭傻眼了片刻,倏的反应了过来,惊骇道:“萧将军欲置老夫于死地?你想养寇自重,何必扯上老夫?河北已是你的了,伱……”

    说罢,他的眼睛突然睁大:“你想私吞定霸都!”

    “善,节帅既不怨我,便再帮萧某一回,如何?”

    萧砚笑着拍手,提着烛灯向外而去。

    两个顶盔贯甲的不良人霎时步入堂内,一把提起瘫软的刘仁恭,上了外间雪地里的坐骑。

    是夜,有漠北军作乱,挟持原幽州节度使刘仁恭,遁入草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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