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帅。”
眼见殿门内的暗景向外蔓延出来,逐渐形成一道伟岸的人影,镜心魔本就小小的个子变得愈加小,直至最后,便整个人叉手俯首下去。
廊庑下,两个自始至终形如木雕的不良人亦是垂首,甚为恭敬。
披着蓑衣的青年下意识咽了咽唾沫,只觉殿内走出的人影好似伟岸的比殿门还高,让人下意识需要对其仰望,不论是视觉上,还是心理上。
这个他幼年就在宫闱中偶尔听闻过传说,这一年更是了解不少,却从未见过的国师、不良帅,就算已终于要临面相对,但仍旧让他觉得神秘、强大、具有压迫感。
而其人虽自始至终都未出声,甚而连面容都未让他看清,但那隐隐散出来的气势,却仿佛要比印象中的父皇都更甚、更让人局促不安。
故待那个人影完全负手踱出的时候,蓑衣青年已完全躲闪着目光,看向了地面。
一时间,风雪呼啸,建筑群四面的竹海晃动,传来属于寒风的声音,青年的余光里,只看见出现了一双很普通的布靴、已有些年头的布袍下摆。
但他也很明显的察觉到,有一道视线一直在打量着他,说不出来的感觉,但偏让他局促的捏紧了衣摆,低着头好似忘记了呼吸。
这个国师,未曾向他行礼……
突然间,青年脑海里突兀的跳出这个怪异的想法来,然后怎么都压不住。
自从被不良人从曹州救出后,所有初次见他的不良人,都会极为恭敬的行臣子之礼。纵使是镜心魔面对施同时那般嚣张,姿态极高,但甫一见到他,也会规规矩矩的行臣礼。
除了……
萧砚。
青年脑子里闪出了那个人来,那个他一直都很感激却从未看明白的人,在面见他时,也未行礼,也给他极大的压迫感。不过萧砚并未让他感到过多的局促不安,这般害怕。
但他却能通过几年皇帝生涯中的察言观色,敏锐的从两人身上嗅到一种相同的气息,那是一种对他的漠视感,或者可以换个说法而言。
这两个人,对皇权、对帝王二字,似乎完全没有畏惧感。
萧砚在面对这个不良帅时,会是何样呢?
“……”
场面压抑沉默了许久,直到青年感觉自己都快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才终于听到一道沙哑低沉的声音。
“抬起头来。”
青年的嗓子倏的发干起来,却完全不敢违抗,依声抬头。
他不敢去看那面青铜獠牙面具,避开目光,却发觉这不良帅身后的镜心魔,这会也正小心翼翼的用余光窥探这边。
“不像。”
袁天罡摇了摇头,旁若无人的沙哑自语道:“骨相太差了,空有皮囊,亦不复之。这一团伪造的紫气,倒是瞒了本帅十余载。哼,莫又是你与本帅相争!”
青年一愣,下意识的茫然眨了眨眼。
但马上,他就发觉到袁天罡并不是在与他说话,因为袁天罡马上就愤怒的拂袖转身,入了殿内。
“不是你,又是何人?”
袁天罡抬掌一摄,三枚八卦钱便摄入他的掌中,进而再随手一挥,三枚八卦钱遂浮于空中,周围流光闪动,却是让八卦钱不断变换样式,最后终定。
镜心魔并不奇怪袁天罡自问自答的样子,盖因这数十年他早已深知其中缘由。
大帅自负于天下,所思、所图已远超世间所有人。他懂得天下,一个念起、一个念终,便就是天下兴复,弹指挥间,百年大业亦可一朝倾覆。
但这天下却无人懂他,更无人能揣测他。唯有那已故去两百年的太史李淳风,才方能入他眼,自问自答,问的是李淳风,答的也是李淳风。
但让袁天罡愤怒的事,镜心魔却猜测不到,便小心翼翼的用余光去看。
乾卦、上九。
上九爻辞为:亢龙有悔。
这卦象就是说龙飞得太高,已经有所懊悔。孔子言此卦为:“地位尊贵却没有职位,高高在上却失去百姓,贤人居下位而无法前来辅佐,所以他一行动就会有所懊悔。”
上九位居上卦之终,为全卦之最高位,但是已非九五之中位,所以虽然高贵,却无民无位,亦得不到贤人辅佐,每一个举措必定会令卦中人后悔,得不偿失。
这卦象,说的是先帝,昭宗……
镜心魔皱眉暗思,但也马上就忙不迭的垂下首,不敢去看。
殿内一片昏暗,但在当局人眼中,却是萤火点点,布有两道人影。
袁天罡负手沉默。
旁人则有人轻笑,指着他道:“亢龙有悔,阳极阴生,物极必反。先帝是疑你毁了大唐基业,才自导一场乱象尔,这可怪不得我。”
袁天罡不答,指尖挥动,卦象再变。
镜心魔没有忍住,再次用余光去看。
乾卦,初九。
初九爻辞为:潜龙勿用,磐桓;利居贞,利建侯。
卦象解读为:虽磐桓,志行正也,以贵下贱,大得民也。
初九位居上卦之首,虽爻辞为潜龙勿用,看起来好似也不适合行动,但卦象又解为:虽然徘徊不进,但是前进的心意是正当的,尊贵而处于卑贱之下,这样可以广泛得到百姓支持。
这一卦象,镜心魔这些年早已卜过多次,自然知道卜的是谁,正是先帝昭宗第十子李星云。
初九‘潜龙勿用’为初爻发动,在乾卦最低的位置,无法马上发挥作用,如同龙的时运未到,隐伏在渊之中。但却与上九‘亢龙有悔’不同,上九已为乾卦最高,升无可升,终会陨落。
而龙初潜于下,但至九五之日,终可飞天。这也是‘以贵下贱,大得民也’的卦象来源,依照卦象来看,李星云在未发达之际,皆为“潜龙勿用”,但能否有腾飞至九五,而成“飞龙在天”,又全在“潜”之时是能否做到隐忍而刚健。
按照卦象来讲,李星云已渡过了‘以贵下贱’的阶段,而今正需要潜起来,培养心性、磨练隐忍而刚健的意志。
所以镜心魔自始至终都明白,为何大帅寻到了李星云,却又要将其一直置于青城山剑庐。所有的一切,都不过只是在大帅的安排之内。
他若有所悟,心下念着卦象,垂首不语。
殿内,袁天罡看着三枚八卦钱,还是沉默。
但旁边那人却知他心意,笑道:“卦象没错,李儿花是你认定之人。《孟子》言‘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若你这支李儿花真能得到民心,焉能不取天下?”
但他的话头马上一转,支着下巴道:“但偏偏先帝就是疑你,他葬送了神策军、输给了李克用、供养起了朱温,焉能不疑这一认定的李儿花?
先帝自认大唐殁于他之手,又岂能将这一最后的希望托付于你?黄巢祸乱、诸镇难遏,先帝又岂不疑你?”
“……”
袁天罡沉吟片刻,漠然道:“十为数之终,百年图谋只为此子,天下祸乱不过只为序幕,待潜龙回归九五,自有盛世降临。彼时李儿花归位,乱象自会回归正常。”
那人却洒脱一笑,摇着手中折扇,道:“可又有一言。‘九者,阳之数,道之纲纪也’。认定数十,先帝疑你,自然要认定数九,乱象自起,不过天数罢了。”
他挥了挥折扇,那空中的八卦钱再变,却是成了一坤卦。
“乾卦、坤卦,前为正阳,后为至阴。”
那人手指卦象,轻笑道:“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此为阴盛至极尔,可逼阳与之交战才方可为。为君者,当为乾卦九五,为臣者,当为坤卦六二。
可惜,你的李儿花非九五,而先帝所选之数九,却为上六。”
他支着下巴故作沉思状,故意想了想,才笑道:“上一个‘上六’之卦中人,是司马懿吧?司马懿身为人臣,权倾天下,威逼魏主与其发生交战,结果以司马氏篡国,魏主身亡失国而结局。大帅认为,此卦可解?”
袁天罡冷哼一声,拂手一挥,三枚八卦钱尽数焚毁成渣滓。
那人却紧追在身后,继续道:“这卦象看起来,分明这数九才更合大帅之霸道,大帅偏要择数十,可是为了与我之天道相悖乎?”
袁天罡不厌其烦,负手淡漠道:“何为天意?何为天道?不过俱为空谈!”
他走至殿首,双手轻轻覆于案上的兰上,这剑架很大,其上陈放了一由黑布包裹着的宽长巨剑,这巨剑数十年如一日,都只是盛于这上面。
他单掌不徐不缓的摩挲着这黑布,毫无感情的出声。
“世间万事,风云变幻,苍黄翻覆。纵使波谲云诡,但制心一处,便无事不办。
天道?呵,何为天道?
本帅只知道――
天定胜人,人,定兮胜天!”
旁边那人终于抿嘴不语。
啪――
包裹在巨剑上的黑布瞬间被一道波光震的四分五裂,而后凭空焚为灰烬,向上飘扬而去。
黑布被震裂后,可以听见巨剑龙吟般的颤鸣。
嗡――
似是数十年来终于启封,这巨剑竟自主的颤动起来,剑锋闪着寒光,血槽间流动着光芒,千百年来汇聚于其上的鲜血,而今尽数臣服于眼前这人之手。
袁天罡握住剑柄,冷笑一声。
“剑在我手,李淳风,天道又如何?可挡本帅一剑尔?”
旁边那人长叹一声,进而摇着折扇笑道:“那便设个注?”
“呵。”
袁天罡不屑一顾。
那人却兴致盎然,捻起脸颊边的白发,想了想,笑道:“我压数九,再过十年,咱们看那位天命之人是谁,可乎?”
“五年。”
袁天罡提剑而起,胸有成足道:“五年,天下乱象,必终于数十之手。”
那人捻着发丝发笑,自不言语。
而门外的镜心魔却只是心下暗惊,龙泉剑现世,大帅是欲……
他心下大惊,稍稍瞄了瞄那蓑衣青年。
青年却是脸色煞白,半退一步,看着袁天罡伟岸的身影提着同样伟岸的巨剑走出来,嘴唇嚅嗫了下,还想再退,左右肩膀却被两个不良人忽地按住。
“我……”
但青年的声音还未落下,却见袁天罡指尖一动,一抹寒光霎时飞刺而来,没入他的胸口。
刺痛的感觉传来,不由让青年头皮发麻,但还未等他再有什么反应,袁天罡又已提掌一摄,他胸口的银针复还,落于他的指尖。
一丝血珠,颤颤悠悠的从银针上滑下,垂落于龙泉剑锋上。
剑锋之上的血槽,全无反应。
袁天罡复又冷笑,提掌抚过龙泉剑剑锋,剑面便重复寒光。
那青年这会才终于松出一口气,脸上满是大汗,全身无力的瘫坐下去。而这一回,那两个不良人却未挟住他,任凭他瘫坐在地面。
“大帅,那这……”
镜心魔察言观色,小心翼翼的近前。
“本帅不感兴趣。”袁天罡随手一扔,龙泉剑便重新归位兰,精准无误。
他负手走到风雪中,毫无感情的扫视着满山的竹海。
“这位先帝,确让本帅小觑了。”
旁边那白发儒雅的男子却仍然还在,撑着脸颊笑道:“看起来,这位先帝分明是不甘被大帅摆弄而已。为人君父,他做到了。为人臣子,你做到了乎?”
“本帅如先帝的意,助他斩了杨复恭、助他掌握神策军、助他拒李克用……为人臣子,焉未做到?”
“这些昏招引发的后果,又如何?”
“志大意满,若不经挫败,焉能成为圣君?”袁天罡漠然道:“先帝解散不良人,不正是掌握了大权后,欲摆脱本帅独揽大权尔?本帅让先帝得偿所愿,焉未做到?”
“你呀你,百年过去,心肠太冷硬了些。”李淳风摇头道:“曾经意气风发的袁兄,岂是这般模样?”
袁天罡沉默不语。
李淳风亦无言,两人并肩而立,只是静静赏着这群山竹海。
“赌注……”
半晌,袁天罡回头,却见旁边全无人影,面具之后,语气怔了一下。
耳畔,有熟悉的声音传来:“赌注如何,岂不是看大帅你之心意尔?”
山风拂动,瞬间吹散了这一语,袁天罡立在栏边,只是沉默。
……
镜心魔看着地上的蓑衣青年,语气中没了敬意,冷淡道:“从今以后,你不得再用李姓,记住了没有?”
“我姓萧。”青年怔了一下,低声道:“兖州樵山庄人士。”
他迷茫了一下,轻声自语。
“从兖州到此的这一路上,我从来没说过,我姓李……”
镜心魔闻言一愣。
良久,他才狠狠折身,不客气道:“从哪来回哪去吧!送他回兖州!”
青年感激的看了他一眼,软弱的起身,在两个不良人的护送下,复又向山下走,但在离去之际,却倏的犹豫了下,面朝着袁天罡的方向,一揖向下。
虽说后者看都没看他一眼,但他仍然谢意一笑。
“……”
镜心魔面无表情的看着青年下山离去,小心走到袁天罡身后,请罪道:“大帅,属下擅自放归这人……”
袁天罡并不语,负手远眺着天际,茫茫雪雾,什么都看不清,却又好似什么都若隐若现。
一只信鸽穿过雪雾,落在了雕栏上,足端傍着信筒,咕咕的盯着二人。
镜心魔下意识就要上前,袁天罡却一伸手,揽下信鸽足端的信筒。
“世间四处皆祸……呵。”
“大帅,您这是要,亲自下山?”
“本帅,突然很想见一见这位――
数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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