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提高梁河沿着幽州一线,大战一触即发也不说这河北战事,似乎也终于要打到头了。

    在南面,瀛洲远郊,近些时日突然就有了一座时有香火的寺庙。

    或者说,这寺庙原本就有,不过在前面数十年间一直都是沉寂,而今终于有了人气罢了。

    寺庙并不大,但仍然是坐北朝南,分成三进院落。山门、天王殿、大雄殿、藏经楼应有尽有,大殿主体两侧有东西阁楼和庑廊相对而立,形式上重檐歇山,层层斗拱相迭,若非是已然稍显破旧,说不得在百年前还是这左近百里数一数二的大寺。

    然则,这虽然是寺却名作“大唐观”的建筑,虽说仍还是破旧,但好在被人里里外外的重新清理了一遍,寺壁高墙上的藤蔓也一一扯净,若非是大院内的银杏树早已干枯,这所谓的什么‘天王殿’、‘大雄殿’又好像因为时间仓促而草率摆着一些道教的道祖、药王孙思邈的神像,稍稍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总体而言,还算是大体让人信服的。

    故因此,这远郊左近的什么村庄集镇,在这正月刚过的时节,也多喜来此拜神祈福。

    且这大唐观最特别的一点就是,其内的僧人与道士参半,更不强求讲究什么拜神的方式,连香烛都不硬求,便是路边的乞丐都能入观一拜,在口传之中,这段时日便是香客猛增,来往的贫苦乡民中,竟然也夹杂了一些富贵人家。

    自始至终,那些坐守在神像旁的的道观中人只是不理,任凭香客如何拜神也不管,偶有购买香烛的人也只凭其自取自拿,完全不去清点那些香客的钱给够没有。

    至于什么功德箱,更是没有,活脱脱就像一个临时起意创办的寺庙一般。

    不过尤其称奇的是,就是这么一个处处充满古怪,怎么看都不合规矩的寺庙亦或者说道观,却偏偏重来没有官府的人登门查办,除了不提供免费的斋饭外,倒是一处真正的清净之所。

    临近二月,那封锁了整个冬日的寒雪终于稍稍止住,天空却飘起了密雨,雨夹雪中,倒更加酷寒了几分。

    观内难得的清净,守在观口的一年轻道人只是一如既往的手持桃木剑,在雨日中施展着一平平无奇的剑术,似乎雨中有他的什么对手也似,每一招都格外谨慎,嘴中同时念念有词。

    “技击之术,为出击即得特效,须知人脏位,明人要穴,临敌施技,方能有的放矢,以精确实施伤杀。

    两耳太极、颈脉喉核、腹中心窝、地裆隐囊……一击必中,中者必杀之……”

    观中大堂前的廊庑下,一两鬓斑白的老道正襟危坐,手捧着一本道德经,背脊挺得笔直,眼睛却尽数眯成了一条线,稍近些,便能听到细微的呼噜声。

    庭前有还没有开始化的积雪,檐上吹落着雨滴,观前的小道也只是自顾自的练剑,不敢去打扰这老道。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车轮碾地的声音隐隐响起,似有香客冒雨来拜神。

    小道心无杂念,一心探索杀人技。

    不过他虽未去看这来的香客,却还是止住了嘴中的细雨声,动作也变得轻缓起来,让人看起来好似就是普普通通的剑术。

    然则,他在晃然一瞥中,动作却是一怔。

    却见雨雾层层中,一辆双架马车稳稳的驶出来,但尤让人奇怪的是,这马车竟然没有赶车人,而其却能精准向着此处缓缓驰来。

    但说是缓缓,其的速度却又好似很快,明明上一息还在十数丈外,这一息就好似要到跟前了一般。

    小道皱了皱眉,将手中桃木剑挽了个剑花,进而单手竖于身后,目光盯着那马车,心下已是有些警惕。

    却见那马车仍然是不管不顾的驰来,他终于大步上前,大声喝道:“车厢中有人否?若无人,小道就擅作主张用强了!”

    而在这一喝过后,那马车依然只是不断趋近,好似车厢内真的没有人一般。

    有古怪?

    小道稍稍眯眼,不复犹豫,大步而上,进而转为快跑,身形矫健如兔,脚尖在地面一点,整個人就已持剑直直撞向那几乎不受风雨吹动的车帘。

    倏然,那拉车的双马高声嘶鸣止步,扬蹄向上,继而就见那车帘微动。

    然后几在同时,小道的脸色惊变。

    却见在这电光火石之际,那车帘之后,却只是不徐不缓的探出了两根戴有皮质手套的手指,而后轻轻夹住了那几已要触碰到车帘的桃木剑。

    然则,说是不徐不缓,在这快速的只不过在呼吸之间的动作中,又怎么可能是不徐不缓?

    只能说明,这手指的主人,已经快到让周围的一切都好似变得静止,便是小道纵使是使出了自己最为警惕且迅捷的一招,却在这种速度下,慢的犹如一个龟速。

    嗡——

    下一刻,似有一股颤力从木剑上传来,震得小道在变色之际,不得不猛地脱手剑柄,进而翻身而出,狼狈的在地上踉跄倒退十数步,最终是一屁股坐在地面后,才堪堪稳住身形。

    小道大骇,急忙摇人,折头大吼。

    “师傅,有……”

    “老子已经出来了。”

    身后,手拎道德经的老道已不知何时立在了山门前,一张布满沟壑的老脸上已然是神采奕奕。

    他伸了个懒腰,快活道:“好久没有活动活动肩骨了,这守老宅的任务交给老子,他们倒是去北面快哉了,没意思、没意思。”

    说罢,他嗅了嗅鼻子,复又一喜:“高手?”

    “傻小子,你且看好了,为师只教你这一遍,什么叫作真正的,临敌施技,一击必杀之!”

    小道一脸紧张,“要不要去叫师伯他们?”

    “用不着,老子打不过再叫。”

    老道随手将那道德经揣入怀中,进而单手一拂,道袍晃动,从腰后抽出一柄长约三尺的短制唐障刀来。

    “所谓临敌,万莫要莽撞。”

    他一边指点,一边单手持着障刀随和的绕着马车走动,同时一手戟指那马车,眯了眯眼,“尤其是这种高手,不可正面硬刚。”

    不远处,小道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的手腕仍然发麻,却是有些不知马车里的神秘人与自己的师傅孰强孰弱。

    恰在这时,只见老道倏的身形横移,脚下走转,竟是一跃而至马车的前室。

    进而,他在小道错愕的眼神中,脸上一个狞笑,一掌猛地向前拍在车厢上,同时一刀自下而上直直撩出。

    哗——

    却见这一掌巨力之下,那整个车厢竟都猛然发出震颤,在一道咯吱声中向后不断颤抖,老道手中的障刀更是在径直劈开整个车帘后,毫无阻力的暴力劈开小半边车顶,使得车厢倏然就向两边爆开,大半内景都暴露在了空气之中。

    不过随着这一道动静暴起,那两匹拉车的马儿反而只是平静,半点嘶鸣声都无。

    “师傅这是以言语分散车中人的注意,而后突袭其正面!”

    小道眼见此景,不由大为振奋,只差高呼一声师傅好手段了。

    但下一刻,他却是猛然怔住。

    盖因视线中,原本不可一世,似要暴打一切来敌的老道,这会只是手持着障刀,却是半步未再进,反而呆傻在了原地一般,整个人身都停滞住,反手扬起的刀锋更是一动不动的呆在了空中,微微颤抖着。

    小道的心下一紧,他看不清老道的正面是什么,只当师傅是受到了什么创伤,一边急忙掠上前,一边暴喝:“诸位师伯,有强敌来袭!”

    咚!

    随着这一声暴喝落音,却见老道突然的重重的跪在了马车前室上,且膝盖还因为重重落在木板上而响起了一道沉闷的响动声。

    小道愣愣的止步,一脸错愕。

    随着老道出乎意料的跪下,他终于见清了那所谓马车中的来敌到底是什么人。

    斗笠、青衫,铜黑色面甲。

    以及,那一虽然淡坐却仍显得伟岸的人影。

    布袍下摆随风晃荡,两只套有皮质手套的手,这会只是一手持书卷,一手做翻页所用。

    而其脚侧,就是小道方才所持用的那一桃木剑,毫无威胁却又处处充满威胁的躺在那里。

    这会,其只是大刀金马的跨坐,旁若无人的淡淡翻阅着书卷,若仔细看,能看见书封上有《法象志》三个字。

    而这时,方才所言的什么‘一击必杀’的老道,却是在愣愣了许久后,终于又尴尬又激动的持刀大拜。

    “属、属下,参见大帅,大帅千秋,属下惟愿景从!”

    当此之时,一众恰才从大唐观墙头翻出的人影完全是毫不停留,不管是因为错愕崴脚也好,险些踉跄摔倒也罢,皆是纷纷单膝下跪,进而面面相觑,都只是稍有些不可置信。

    小道又惊又喜,又喜又惊,惊中带惧,惧中带喜,却也是第一时间抱拳下跪。

    大帅?

    被瀛洲分舵素来奉为神明的那个三百年不死的大帅!

    他壮着胆子抬头去瞟,却见那马车内的人影依然只是静静的翻阅了一下那本《法相志》后,才随手将之合上,进而拾起一旁的斗笠,戴在头顶。

    真是好伟岸!

    见其终于站起身,小道心下复又大惊,忙不迭的垂首。

    马车上,袁天罡扫了一眼所有人,才从那尴尬交加的老道身侧走过。

    “记得喂马。”

    老道全身颤栗,嘶声大喊。

    “属下必当竭尽全力伺候!”

    袁天罡负手闲庭信步走过一众跪地的人影,自始至终都没有再出声。

    然则,便是这么几步,就让所有年过半百的老头子激动不已。

    没看错,真没看错。

    大帅真是向着大唐观走去的!

    他们如何激动雀跃不提,袁天罡负手踱步到观口,稍稍止步,斗笠下的眼睛望了一眼牌匾上的“大唐观”三个字,进而默然的收回目光,负在身后的手指一招。

    马车内,那柄桃木剑稍稍晃动,进而自引而落在跪在一旁的小道士身前。

    “内力强劲,才方能一招制敌。”

    小道心中一惊,急忙俯首,结结巴巴道:“属下、属下领命。”

    袁天罡便不复多言,抬步而入观内。

    剩下跪了一地的老头面面相觑,急忙起身跟上。

    那老道也急急忙忙跳下马车,一把拎起还一脸呆滞的小道。

    “为师去喂马,你速去购一辆马车来,要最好的,有软靠的!”

    小道却只是反应了过来,喜色道:“师父,方才大帅说……”

    “老子听到了!教!全他娘的教给你,什么家底都掏给你!速去买马车!”

    ……

    顷而,寺庙闭观,今日不再收香客。

    中殿内。

    一棒子瀛洲分舵的不良人追随进入,却见袁天罡只是负手立在帅位前,一言不发。

    众人自然尴尬。

    三百年前,那立在殿首的位子,还是一足以卧躺的鎏金软座,三百年后,那只有一个简陋至极的交椅。

    “咳……”

    一不良人干咳一声,上前苍声道:“大帅,自从那位叛逆坐过帅位后,那椅子已被先辈们拿去烧了。您之后又从未……”

    所有人面面相觑,殿中弥漫着尴尬的气息。

    好在,袁天罡似乎并不在意,他一拂衣摆,折身跨坐在帅位上,扫了一眼似旧又如新的中殿,进而落在只剩下十来人的瀛洲不良人。

    “瀛洲,只你们?”

    “禀大帅,九成老卒都已北去,为……为天暗星寻人。”一不良人欲言又止,最后见袁天罡并无什么反应,才终于小心应道。

    “可寻到。”

    “据卢台传来消息,有一不知生死的人侥幸逃了……彼时海上大风,出海寻的人都被吹回来了,不过仍还在追。”

    “不必追了。”

    那禀声的不良人便完全不犹豫,重重抱拳:“遵令。”

    随着其大步而去,殿中才有人肃声道:“大帅,您亲临瀛洲,可是有何任务?大帅放心,属下等唯尊大帅,便是大帅想要天暗星的脑袋,属下等也即刻告知全舵!不必让大帅亲自……”

    袁天罡缓缓摩挲着扶手,打断道:“幽州战事如何?”

    那人愣了愣,抱拳道:“应已在收尾。”

    “可大胜否?”

    “属下等不知。”

    袁天罡便冷笑一声,进而随口道:“遣人去跑一趟,那人既然出海遇大风,就该还有一段命数。再告诉他,棋子未落在棋盘上,便是棋艺不精。”

    “跑、跑一趟?”那人先是错愕,进而马上顿悟:“属下即刻赴幽州见天暗星。”

    其匆匆而去,剩下的人便再次错愕,有些拿不准这位大帅的心思,但惯性使然,他们并不多想,只是小心询问:“大帅,那我等?”

    “本帅来河北,只是一看客。”

    “遵令。”

    ……

    所有人都恭敬退出中殿,空旷的殿内,便只剩下袁天罡一人。

    须臾,一道白发男子就凭空走出阴影,莞尔笑问:“赌?”

    “呵。”

    “你不得干预,便赌你那位下属,会不会助他。”

    “既是本帅下属,本帅为何不得干预?”

    白发男子凑近了些,挑眉轻笑:“或许大帅也想看看,伱那位下属会不会因为此人而更换心境。”

    “没有意义。”

    “如何没有意义?”白发男子失笑道:“大帅不是一向认为,每一步棋都有它的意义么。”

    “可笑。”

    袁天罡几乎是毫无动色,只是在那帅位上漠视着前方。

    偌大的中殿中,四面尽是黑暗,层层笼罩而来。

    但唯有那一方帅位,仍然伫立于黯淡的光色之下,恰如那最后一丝撞破无穷黑暗的光明。又或者说,也许正因为这一抹光明,而生出了无尽的黑暗。

    “本帅,不会更换心境。”

    ——————

    汴梁,寒风习习。

    玄冥教。

    “孟婆,安乐阁有人求见。”

    地宫中,孟婆稍稍眯眼。

    “安乐阁?”

    “正是。”

    “所为何事?”

    “据说是替人送信。”

    “送信?”

    下一刻,孟婆来回走了两步,有些惊疑的思索了下,稍有些莫名。

    “去将信取来,人轰走。”

    “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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