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

    夕阳将逝,暮色渐浓,天边那抹将散未散,欲沉未沉的残阳正散放着它最后的光与热,朵朵红云在天际翻卷,连绵成片,远望之下宛如被涂染上了一层殷弘血色。

    余晖自庑殿顶下的廊间斜斜落入,映进了寮房的榻上,进而才有差不离已尽的最后一缕光色落在了李星云红润但干瘦的面容间。

    于是乎,在这一抹还依稀带着丁点余热的光色下,李星云猛地大吸一口气,强行睁开了眼睛,在吐出一道藏了多日的浊气后,意识方才缓缓清醒起来。

    然则,待他茫然且略有些虚弱的支起身子来看,却只能看见这古色古香的室内陈设简单,躺着的床榻也不像蜀中的架子床,而是北地的‘炕’,被褥是藏青色的,空中有若有若无的檀香味,不过细闻之下,又似香火气。

    小爷这是被佛渡升天了?

    很显然,李星云尤还记得意识模糊前的最后一点印象,一个俊朗的僧人居然会问他要不要入佛?

    那会都要死了,他哪记得自己如何答的,想了半天也记不起来,遂只能踉跄的下床,有些迷茫的向房外走。

    恰在这时,房门也正好被人由外推开,刺眼的白光一时映进来,让李星云下意识抬手去挡。

    “师哥!?”

    正端着一份斋饭的陆林轩大喜过望,把饭碗置在桌上就来拖着李星云的胳膊上下观看。

    “你终于醒了!”

    李星云尚在茫然,上下打量着陆林轩身上的尼姑僧袍,复又看着桌上那份冒着热气的斋饭,脑子愈发懵了,便拽着陆林轩的衣服发问:“你穿这个做什么?”

    说罢,他才又反应过来,后知后觉道:“我睡了很久?”

    “哎呀,做什么。”僧袍明显有些不合身,略大了些,陆林轩不好意思的扯着衣角,嗔怪道:“你都昏迷了十三天了,可怕我吓死了,还好有慧觉大师替你疗伤,用内力驱走你体内的尸毒,这才安然无恙……”

    说着,她眼眶不由一红,俨然是这十三天里的担惊受怕,直到此时才终于彻底安心下来,而甫一安心,却又被这股惧怕的思绪充满所有,便忍不住带了些哭腔补充:“你以后不准再骗我了。”

    李星云许久无语,撑着脑门想了半天,遂只能一边脑仁发胀,一边稍稍安慰着陆林轩:“哪里在骗你?我真能解,这不是没来得及嘛,要是来得及,哪里还需要什么慧觉……慧觉是谁?”

    陆林轩也知李星云才醒,不宜打扰他,遂擦着眼泪哭笑不得:“我也不知道,但他就这么自称,这里的僧人也称呼他为慧觉长老,看起来蛮厉害的。”

    李星云回忆起那个俊朗的光头和尚,眉头一皱,上下省视了一遍自己的情况,在确认确实无恙后,便紧张的看着穿一身僧袍的陆林轩:“这什么慧觉没有怎么你吧?他为什么要救我?”

    “什么怎么我……”陆林轩白了他一眼,进而脸颊一红,道:“还不是伱,当时慧觉大师问你要不要入佛,你张口就说……”

    她似乎有些羞怯,扭捏了一下才继续道:“你说‘只要能庇护我师妹,别说当个秃头和尚,就是死八百次都行……’”

    李星云闻言一愣。

    下一刻,他不顾陆林轩错愕的眼神,急忙就要去寻铜镜,同时两手在自己头顶抓来抓去:“我靠,不是吧?真给我剃了個秃头?我那一头飘逸秀发真给我剃了?真他娘的让我当了秃驴?”

    说着,他没寻到铜镜,但好在在角落里看见一缸水,探头一瞧,又确认似的抓了抓脑袋上的头发,方才猛地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那会迷迷糊糊的居然会说出这番话,就算真的会说,那也是宁愿死八百次也绝不可能让他做秃驴!

    怪他怪他,一定是平时口花花太多了,下意识就说出了那些话。

    回过头,陆林轩尤还在错愕。

    李星云却是不管不顾了,一把拧起自己挂在塌边已经重新洗过并干了的衣裳,一面穿靴,一面对着陆林轩招呼:“快快快,收拾收拾,咱们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要不然等他们发现我醒了,别真把我留在这当秃驴了。”

    陆林轩欲言又止,憋了一会,才小声道:“师哥,这里是太原……我们人生地不熟的,离开了这,还能去哪啊……”

    “太原?!”

    李星云脑袋一僵,拿着一只靴子猛地抬头:“咱们不是在蜀中遇见的那秃驴吗?”

    “是在蜀中,不过你昏迷后,慧觉大师就一边给你疗伤,一边带着我们来到太原了。”陆林轩有些不好意思:“你当时一直不醒,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只能让他带着你来了太原……”

    “太原……”

    李星云已经迷糊了,他多年前随李焕流落江湖时,中原和北方乱成一锅粥,是战事正激烈的时候,相对来说南方更安全一些,所以李焕才会带着他一路往南,还真只知道太原应在河东,是晋国的首府,除此之外,甚至连曹州在太原的哪个方位都不知道……

    不过迷糊归迷糊,他想都不想,登上靴子便起身:“不管那么多,跟着师哥我,保管饿不着你。师父下落不明,咱们总不能真的待在这里求佛问道……师父有什么消息没有?”

    陆林轩落寞的摇了摇头。

    “那不要想了,你快去收拾衣裳啥的……算了算了,直接走吧。”李星云自认是个行动派,师父是要找,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也是事实,一念至此,便拽着陆林轩就走,临走前还不忘把桌上那斋饭里的一块小饼子揣上。

    好在临近饭点,这寮房外并无什么僧人,李星云心中暗喜,甚至又改了念头,让陆林轩去换衣服,以免出去后被人误认为他是拐小尼姑的人。

    “李施主这是要去何处。”

    不过还未待他喜上片刻,便突有一道空灵的温和声音缓缓传来。

    李星云头皮一僵,而后在陆林轩不断的打眼色下,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折身看去。

    果不其然,原本明明空无一人的游廊下,这会竟不知何时走出一个身着袈裟的俊朗僧人来,而这所谓僧人,便正是陆林轩口中的慧觉了。

    其人身形修长,容貌端正,眉心一点白毫相,也就是所谓的红痣,一脸和煦,远远就有一股佛气扑面而来。

    “慧觉大师。”陆林轩客气的双手合十。

    “原来陆姑娘也在,斋堂那边正在放斋,没有去用斋饭吗?”

    “有劳慧觉大师关心,小女子已经取过了。”

    “咳咳……”眼见二人对谈似若老相识一般,李星云心下骤然发酸,但也知这秃驴是自己的救命恩人,遂只能干笑一声,装模作样的同样双手合十道:“原来正是慧觉大师当面,方才李某初醒,师妹就与我说过了,救命之恩,实在难报,不知大师可有需要用得上我的地方,李某一定尽力而为。”

    慧觉微微发笑,如沐春风:“李施主重伤初愈,正该好好休养才是。”

    李星云打着哈哈,道:“慧觉大师言重了,我躺了十三天,哪里还需要休养……”

    说罢,他再次合十见礼:“慧觉大师许是不知,李某当日逃避玄冥教追杀,实乃是因为家师可能已经被玄冥教无端抓走……”

    “贫僧知道此事。”慧觉依然和煦:“正如贫僧知道李施主会途遇追杀中毒,尊师下落不明,贫僧亦也知道。”

    李星云先是一怔,而后瞬间警惕。

    他这会也确实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彼时慧觉出现的时候,张口便是‘李施主’……

    如此想来,属实是诡异。

    他隐隐将陆林轩护在身后,面不改色发问:“不知慧觉大师此言何意?”

    慧觉轻笑一声,尤只是单手持于胸前,道:“李施主或有许多疑虑,但当下之时,贫僧却也无法解释。李施主只需知道,命数之中,你该有此劫,也该会被他人施救,至于其中的变故,或是贫僧、或是其他人,贫僧亦无法解答。”

    李星云蹙眉而起,并不懂其中之意,只是道:“那大师可知,我师父在何处?”

    “李施主方才也说过了,尊师或可能已被玄冥教的人擒去,除此之外,贫僧也并不知第二种结果。”

    闻言于此,李星云瞳孔一缩,他身后的陆林轩更是不由自主的攥紧了他的后衣领。

    他便不复多问,只是略略拱手,便要折身而去:“既然如此,李某只能先在此拜谢大师的救命之恩,而今家师身处险境,正该李某早些去救,就不在贵寺叨扰了。”

    说罢,他直接牵着陆林轩的手便去。

    “师妹,走。”

    而慧觉在其身后依然微笑,似乎并不阻止,但恰等李星云提步走了丈远,却又突然轻声发问:“李施主此去,就算寻到了尊师,凭借你与陆姑娘的武艺,能将尊师救出来否?”

    二人脚步一滞,或者说,是李星云的脚步突然一顿,被他牵着的陆林轩也只能随之一停。

    “此言何意?”他板着脸回头询问。

    慧觉走下台阶,道:“李施主当该知道,玄冥教作为天下第一大教派,其间高手如云,又有梁国兵马可以调动,寻人就难,救人更是不易,李施主当下的实力,可能与那玄冥教的鬼王、孟婆之流相抗衡否?又能在千军万马中进退自如否?

    尊师如若真的受困于玄冥教,李施主如此贸然而去,尊师又是否会因李施主陷入更大的险境?”

    “师哥……”陆林轩听罢,急忙一扯李星云的后衣角:“对啊,师父那种高手都会陷入麻烦之中,我们去……”

    李星云剑眉扬起,上前一步:“那依慧觉大师来看,我该如何?”

    慧觉平心静气的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却不见下一步有什么动作,就有一册书卷突然飞至李星云手中。

    李星云慌忙接住,而后和陆林轩一并认真去看。

    “龙泉剑决前十二式?”

    他愕然抬头。

    慧觉并不答,反而复又从袖中取出两册书卷,分别掷给二人。

    两人各自一看,陆林轩愣了愣,喃喃自语:“乌柳心诀?”

    “龙象般若功?”李星云则再次愕然。

    慧觉从容不迫道:“李施主若想离开本寺,需将各自功法修至入门,然后进本寺之四谛法洞闯过第二层,到了那时,贫僧自会容李施主出寺。”

    “什么意思!?”李星云脸色一变:“还需你同意才能离开这里?”

    “正如李施主当日重伤之时说过。”慧觉从容应答:“彼时施主开口皈依佛门,但而今却又不想削发为僧,要想离去,自该接受一些惩罚才是。”

    “我……!”李星云哑口无言,遂只能气急败坏道:“若是短时间没有学成呢?”

    “何时学成,便何时可去。”

    “那我师父的生死呢!?”

    “阿弥陀佛,世间无常,唯求本心,本心若可,万法自成。”慧觉泰然自若,道:“李施主既想救师,便理当如此。”

    “肏。”李星云不由低骂。

    便是他身后的陆林轩,此时都愣住不知该如何出声。

    慧觉则只是淡笑一声,伸手作引:“如若无其他事,贫僧明日会安排人来引李施主和陆姑娘去练功之所。”

    “等等!”

    见他坦然欲走,李星云突然喝出声:“我有事!”

    “李施主请言。”

    “你刚才说了,我不遵守皈依佛门的承诺,所以给我惩罚。那么,我只问一句,这惩罚,是你给的,还是佛主给的?”

    慧觉脚步一顿,进而回身持礼:“佛主不惩世人,自是贫僧给的。”

    “既然是你给的。”李星云突然一笑,昂首道:“那么是不是说,只要胜了你,我马上就可离开这里?”

    前者思忖一二,便颔首答道:“自无不可。”

    “那好。”李星云上前一步,抬起手摆出架势:“我们来会一会。”

    慧觉点点头,袈裟下的手掌亦也摆出,后撤步,做出郑重之态。

    二人相对,气氛为之一凝,陆林轩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在向旁边躲闪前低声一句:“师哥,小心……”

    “放心。”

    李星云自信应声,目光炯炯,死死盯住对面的慧觉,略一沉吟,突然迈步上前,俨然是要全力掌劈。

    俄而,慧觉面色波澜不惊,不过只是轻轻迎掌。

    “轰——”

    一股气,或者说,一股波澜不惊的气,便如此突然释出,掌风而过,李星云全身骤僵,只是呆立当场。

    于他身后,树叶轻轻摇晃,偶然飘落几叶。

    再往后,于粉墙之上,一面合墙宽长的五指手印猝然凝聚而成,然不过一息,便在风中悄然飘散,无影无踪。

    正当前,慧觉淡笑收掌,合十一礼。

    “李施主承让。”

    场中之间,唯有静谧,李星云愕然吞咽口水,已然大脑空空。

    “师哥,慧觉大师已经走了……”许久,陆林轩方才小心翼翼的上前,小声提醒。

    “练……”

    李星云复又吞咽了一下口水,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沉默许久,方才咬牙出声。

    “练功!”

    ——————

    与此同时,在这方山伽耶寺达摩院外近百里,太原城内。

    一头戴幞头的疤面男子,在自家后院内对着一伟岸人影单膝而拜,进而在默然片刻后,终于恭敬出声。

    “属下,参见大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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