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此刻,这宅子内外的所有人,才突然觉得萧砚方才那番表演是多么敷衍,是多么拙劣,以至于随便一想,就能想通一些微末的细节。
潼乐脸色难看,死死望向堂下那两个野修。
“你们敢耍我?!”
后者二人自是不答话,从进入这里之后,他们就不敢去看萧砚,更别说是去戳穿萧砚拙劣的演技了。
需知道,刚才去擒三人时,姬如雪还和他们二人交手了一番,但在即将惊动客栈其他人的时候,萧砚不过只是一只手,两拳就将二人锤的半死,连内力都没用上。
且还让人觉得古怪的是,二人方才在与姬如雪交手之际,蛊虫竟也不知为何无法使用出来,似乎在畏惧什么一般,死活不肯出力,只是躲在袖中装死。
直到后来,二人才明白那个紫衣服的娆疆姑娘,也不是什么好欺负的人……
不过就算想通了这一点,这两个野修也完全不肯出声提醒潼乐,只是一板一眼的站在远处,垂着脑袋盯着地面,仿佛什么也没听到也似。
堂中,被老妪护在身后的潼月扯了扯嘴角,更是下意识将一只趴在小臂上狐假虎威的蜈蚣悄悄收了起来,而后才小声询问。
“邬嬷嬷,怎么说?”
老妪面沉如水,瞥了一眼躺在对面只剩下喘气的那个老者,沉声道:“不好说。”
潼月便不敢再说话。
至于潼乐,自是只有看着仍然只是一脸淡笑的萧砚,脸色有些难堪。
极其难堪!
他这时候才突然意识到,刚才门外的姬如雪为何会突然叹气,那不是在提醒萧砚,而是分明知道萧砚在戏耍他,或许还觉得多此一举而已。
潼乐憋着一口气,并没有浪费时间去搀扶那个此行保护自己的老供奉,只是将一只手掩藏在身后,眯了眯眼:“你当真让我三拳?”
在说话的同时,他悄悄掐了个手诀,一只极为细小的双翅蛊虫便悄然飞出,直直向外而去。
萧砚笑着立在原地,似乎没有感察到潼乐的小动作,只是笑道:“三拳不行,四拳也可,五拳的话,也不是没法商量。”
潼乐拖延着时间,问道:“如何商量?”
“简单。”萧砚突然一摊手,掌心一摄,一股极强的吸力便瞬间笼罩在那已飞出去的蛊虫身上,进而在猝然之间,那小如苍蝇的蛊虫就已被他轻轻捏住。
“潼公子只需告诉我,此为何物就可。”
潼乐如丧考妣,内心翻江倒海,却不敢露出半点马脚,只是绷着一张脸,但脸色却已是有些扭曲。
“没关系。”
萧砚笑着回头,“蚩梦,你来帮我验验。”
“好嘞!”
犹如看过一场波折戏剧的蚩梦虽然不理解萧砚为何如此拖拖拉拉,但仍是极为高兴的蹦了进来,然后小心接过那只居然没有半点损伤的蛊虫,打量了下,道:“这是旋风蝇,没什么大作用,但是飞的很快,半个时辰就可以飞出去好几十里呢。唔……不过这个蛊虫不多,养出来很难得,一般人也不会费这个力气。”
门外的姬如雪双手环胸,闻言皱眉思索。
而堂内的几个潼家蛊师,不论是作为此行主导者的潼乐也好,还是一肚子坏水的潼月也罢,甚至就是倒地不起的老供奉,都是骇然的望向那个站在萧砚身旁的紫衣姑娘。
万毒窟,可只有一个蚩梦。蚩这个姓,也只有一家。
蛊王蚩离,巫王蚩笠。
以及,圣女蚩梦。
潼乐心下翻江倒海,种种念头顿生,却是再也不敢多动了。
他自持武力不高,但蛊术可为万毒窟年轻一辈的佼佼者,就算事情危急,自己不敌那个笑面虎的中原青年,也有万一的机会凭借蛊术逃出去,可若真的是那传闻中生下来就泡在蛊虫堆里的圣女,他这点蛊术如何够看?
“明白了。”
萧砚点了点头,然后笑眯眯的望向潼乐:“想必这就是潼公子可以目中无人,张口就敢断他人生死的后手了吧?”
一旁的潼月默不作声,她身前的老妪却是眼皮子一颤。
潼乐脸色阴沉,一言不发,心中不断想着各种各样的对策。
而萧砚仍然只是饶有兴致的自顾自出声:“若是猜的不错,潼公子当不止这一只旋风蝇,或许有两只,三只,四只?而在这槐柳寨内外,看来亦不止潼公子一波人。那么我是不是可以假定,在每日的特定时间,潼公子都需要遣出这么几只旋风蝇去给寨子外的同伴传递一个信息,例如,寨中无事,静等召唤?”
“且显而易见的是,这个信息,不是一只旋风蝇可以传达的。那么我是不是又可以假定,这一只旋风蝇传递的信息,可以理解为,事态有变,速速支援?或者更直接一些,让寨子外的同伴回去请求援手,把这槐柳寨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来?然后把我满娆疆的追杀?”
潼乐的脸色终于一白,虽然仍是绷着脸不出声,但呼吸紊乱,已是出卖了他的心思。
因为萧砚说的没什么大问题,固然有出入,意思也差不多。
这个所谓的旋风蝇,被潼家施有秘术,不过六只,半数都在他身上。此行事关重大,但又不能表现的太明目张胆,故除了他们三人,寨子外还隐藏有几个族里的高手,各个实力都不输小天位,蛊术亦是大成,为防意外,潼乐每日都需要放出旋风蝇去给他们传递信息,
正常情况,是三只全部放出去。若有小意外,则是放出两只,则代表槐柳寨不配合,需要寨子外的几个人帮忙防止消息泄露。而只放一只,就代表潼乐本人有生命危险,需要外面的人立即支援。
若是没有放蛊虫出去,自然就代表潼乐已经遇害,在这种情况下,寨子外的人便会首先通知族里,那情况又是不一样。
虽然简单,但传递消息很方便,应对突发情况也来得及。
门外,看着潼乐发白的脸色,姬如雪便猛然醒悟。
之前萧砚应付了两个野修后,她和蚩梦本意是想直接过来处理了潼乐四人,但萧砚偏偏要演一场戏,她方才还不解,这会自是已经明白。
潼乐这厮有恃无恐,他们若是一来就把几人打杀了,潼乐说不定拼死也不放一只旋风蝇出去,那么他们就不会发现这一个细节。待到天亮,潼乐留在寨子外的后手就会立刻行动,如果是直接来寨子里还好,万一是回去搬援兵又当如何?
最关键的是,他们并不知道潼乐那所谓的后手到底是如何安排的,寨子外到底有多少人,所在方位又在何处。
她和萧砚此行来娆疆,可不是为了杀人来的,不论是想要处理南平国战事,还是为了萧砚的私事,都容不得他们此时陷入这种纠缠之内。
尤其是他们还带着蚩梦这个关键人,若是暴露了行踪和消息,那么接下来显而易见的会变得很麻烦。一个潼家不算什么,那座万毒窟和这整座十万大山,才是真正的威胁。
未知的危险,是深渊。
姬如雪皱了皱眉,果然见那潼乐在沉默良久后,突然笑了起来,而后慢悠悠的坐回去:“是又如何?我承认,是小看了你这中原人,不过那又如何?来啊,杀了我……”
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嗤笑一声:“你敢吗?你敢动我,你就走不出娆疆!”
“呸!”蚩梦真是把这个人讨厌的咬牙切齿,叉着腰道:“你嚣张啥子!本圣女……”
“圣女?”潼乐复又嗤笑,翘着二郎腿悠哉游哉道:“圣女又如何?现在整个万毒窟谁不知道,你圣女蚩梦和少祀官尤川是罪人?你们二人勾结南平国,偷走了巫王的金蚕蛊,想借此让中原高人出手救治蛊王,不惜把北疆划给中原人,哼哼,怎么,这个小子就是那中原高人?!”
蚩梦一时怔住。
萧砚皱了皱眉,门外的姬如雪也有些出乎意料,蹙眉思忖起来。
“金蚕蛊本来就是窝老爸的!”蚩梦气冲冲的攥拳,居然忘记首要的事情是辩解她和尤川没有背叛娆疆。
潼乐却好像乐见其成一般,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肆意打量着这个曾经见都没机会见的圣女,此时反而轻松起来。
他不是不怕死,但吃准了萧砚不会拿他怎么样,旋风蝇如何放,放几只,只有他知晓,连潼月和两个随行供奉都不知,更别说是寨子外那几个族人的位置所在了。
谁叫他爹最偏爱他呢?
“这小东西,会驭吗?”萧砚突然询问。
蚩梦愣了愣,看着他指着那只旋风蝇。
她稍稍想了想,进而慢慢点头:“会……”
声音还未完全落下,众人只闻堂中突然一震,萧砚的身形霎时消失,待再出现,已是单手掐住潼乐的脖颈,将其生生从座位上提了起来,悬于空中。
仰起头,那尚还有恃无恐的潼家少主,全身震动如遭雷击,一张脸涨得通红,只能下意识去用双手使劲拍打萧砚的手臂,竟是在生死之际,连蛊术都使不出来。
“给了你三个台阶了,为何不下?真要我杀人?”萧砚面色仍然淡笑。
潼乐不断发出嗬嗬声,自是无法回话。
一旁的老妪已经抄起潼月横掠出去,却是完全不敢营救潼乐和那老供奉两人。
但比她更快的,是一柄唐刀突然从堂中掷出,从她身旁划过,霎时落在了姬如雪手中。
老妪突然心弦一颤,仓惶向后倒退。
抽刀声乍起,一抹寒光盈如满月,漫天霜气扑面而来,逼的老妪在退避之际,仍要勉力提起内力去抵御那刺骨的寒意。
不过姬如雪一袭蓝衫如影随形,刀脊上霜气森森,贴住老妪的肩膀往下一压,刀气直接震散几只恰才由后者使出的蛊虫,老妪轰然跪倒下去,重重坠地,听到声音动静,腿骨显然是猝然而裂,而后才瘫软在地。
姬如雪斜睨了脸色惨白的潼月一眼,唐刀轻轻一挥,后者那条掩在袖中的蜈蚣还未来得及飞蹿出来,就已径直断成两半,全身上下铺了一层霜气,却是死的不能再死。
“他不打女人,我打。”
姬如雪收刀入鞘,提于手中,守在院子里。
两个野修战战兢兢,吞咽着唾沫,头也不敢抬。
“小姐姐,霸气!”蚩梦使劲拍着掌。
本还想躺着撞死的潼家老供奉心神大乱,猛地一咬舌尖,就要把压箱底的蛊术使出来,余光里却发现那个中原青年突然提着悬空的潼乐走了过来。
老者大骇,心下霎时发狠,一只可咬穿石头的钻心蛊直接蹿出去,直扑萧砚面门。
然而,萧砚只是屈指一弹,便刚好击中那快如闪电的钻心蛊,而后一脚踩在了老者额头上,骤然发力,罡气如有风雷声。
又是一脚。
老者的脑袋直接深陷坑中,那受到操纵的钻心蛊没了主人,慌忙逃窜,却被一只突然从蚩梦腰间小葫芦里跳出来的蟾蜍一口吞下。
悬空的潼乐已经眼冒金星,但眼看此景,仍是被吓得全身发颤。
萧砚转头望来,脸色淡淡,眸中有靛蓝光芒开始闪烁。
须臾,瞳孔涣散的潼乐软软瘫倒在地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却是已然九死一生了。
“他死啦?”蚩梦有些担心,扔开了打算一口气把潼乐身上爬出来的蛊虫尽数吃完的蟾蜍,小声道:“会不会让你们有些麻烦。”
“被他摆了一道。”萧砚蹲下去,从潼乐怀中拾起一个铃铛来,摇了摇头,而后道:“只放出一只旋风蝇就可,这东西能自己寻到外面的人,然后按照正常情况,这些人会进寨来……”
不过他想了想,又道:“不急,明日巳时把这三只都放出去。”
蚩梦自是点头,她只是有些好奇萧砚为何会知道这些,但看见外面的姬如雪半点疑惑都没有,她便也有些不好意思询问。
所以堂中内外,除了那两个野修外,堂内四人,两死一伤,老妪断了双腿,已然被疼晕了过去,四人组只剩下了一个潼月,这会抱着胳膊缩在角落泫然欲泣,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
单只看样貌,着实想不到这个可爱的小妮子张口闭口都是弄死萧砚一行人。
“你过来。”
萧砚坐在属于潼乐的主位上,对着潼月招了招手。
后者看着地上不知生死的三人,花容何其惨淡,张口就欲为自己求情:“大侠莫要杀我,今后我愿为奴为婢伺候大侠……”
蚩梦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坏东西,说要杀人的时候怎么没想着放别人一马?
萧砚不理会潼月在那哭哭啼啼,只是随手一挥,已入鞘的长剑复又出鞘,隔空指着后者。
命悬一线,潼月霎时止声。
“我问,你答,说的不好,就去下面追你哥,还来得及。”
后者心弦一颤,连连点头。
萧砚脸色淡淡:“你们此行来槐柳寨的目的,一五一十的给我说清楚,你知道的,最好一个细节都不要放过。还有,圣女和少祀官所谓背叛一事,亦要好好讲明白。”
潼月不敢马虎,急忙跪在地面开始叙说。
至于真假,萧砚自然可以判断。因为他现在,还在消化潼乐那二十余年糟糕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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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柳寨向南,有一处庙宇,据说是供奉什么山神的,不过娆疆太广,信奉的神灵冗杂,外来人自然很难辨出庙中是什么神。
冬日时分,月上枝头,天寒色青苍,便是娆疆,在夜里的冻意也是十足。
庙中挤了五人,正生火取暖,互相间多有些牢骚,听来听去,无非是什么族长多此一举,要做就痛快点,随少主一并入寨,三两日把槐柳寨半数人口杀光,早些聚拢尸体送回万毒窟云云。
其中有领头的中年人,自是黑着脸不出声,想他堂堂接近中天位的高手,好几日都要待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等着,就为了防止那不可能的意外,岂不让人生怨?
不过潼家抱上了巫王的大腿,此行的赏赐也不错,他倒是懒得计较,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听着几个随行人的牢骚而已。
没过许久,几人恰才留人守夜,而后打算各自歇息的时候,庙外面却突然传来了动静声,遥遥一听,像是一道笛声,不过曲调很烂,毫无节奏可言,难听至极。
须臾,一衣袂飘飘的貌美男子吹着笛子走了进来,似乎是看见庙里有人,便客气的收起手中崭新的骨笛。
“几位,也睡不着吗?”
五人中有暴脾气的,虽然忌惮此人大半夜敢在有尸怪纵横的槐柳寨附近闲逛,但仗着己方人多,仍是怒声发火:“收起你那烂东西滚远点,吹什么吹,大半夜的找死啊!”
“什么毛病,拿骨头做笛子,晦气。”
那貌美男子皱起眉,而后一步跨入,随手关上了庙门。
夜黑月残,冬日寒冷,山野寂静,天空云层不流。山上山下,庙里庙外,视线所及,真乃一片祥和。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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