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不禁在想,若是自己与侯君集再这样纠缠下去,这个已被功利之心蒙蔽住双眼的魔鬼,会把自己带往哪一条路上?
自己日夜担心父皇会废了自己,立青雀为太子,而侯君集心心念念能得到太尉之位,名列三公,位极人臣!
正所谓,一拍即合,自己有许多朝臣支持,侯君集则掌握着左卫大军,这结局……
李承乾背后的冷汗涔涔而下,瞬间便已湿透重衣!
造父皇的反?
只要想想,李承乾就快要吓死了!
一直以来,李二陛下在李承乾心目中,那就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无敌统帅!凡是挡在他前面的敌人,一个两个全都被他击败,从来也没有人能抵档得住,更别说反抗!
便是自己的大伯、三叔,不也被父皇斩尽杀绝么?
既然亲兄弟都能杀,那儿子有什么好稀罕的?更何况,儿子有不止一个……
李承乾简直不敢再想下去,他脑子现在嗡嗡作响,只有一个念头——幸好那日遇上了房俊!
正是因为听了房俊的一席话两首词,回来之后李承乾越琢磨越有道理!
父皇想要易储吗?
绝对不想!
父皇怕什么?他最怕的就是他的杀兄弑弟被他的儿子们竞相效仿,留下千古遗祸!只要自己这个长子能够本本分分,哪怕青雀和老三在出色,父皇也不会易储!
因为一旦废了自己,改立其他的兄弟,就会给后世子孙留下一个遗祸无穷的暗示:皇位是可以争来的!从此以后,皇家的每一次新帝登基,必将伴随着阴谋暗斗血雨腥风,帝国的根基将会随之一分一分的消耗殆尽,最终,这个老大帝国将会土崩瓦解,灰飞湮灭……
那是父皇绝对不想看到的!
所以,就像房俊说的那样,自己根本不必去争,因为孤就是长子,就是太子,就是天然的帝国接班人,父皇的这座锦绣江山,也只有孤才有资格继承!
李承乾轻轻的松了口气,紧紧攥了一下手掌,抬眸看向侯君集,轻声说道:“李靖已然隐退,程公、尉迟俱已年迈,余者皆不足论,国公何必执念于一个区区名号?”
言下之意,那些老将们老的老退的退,剩下的根本不能对你构成什么威胁,只要安安稳稳的靠日子,你就会自然成为武将自首,又何必甘冒奇险去搏哪一个虚名?
侯君集吃了一惊,惊疑不定的看着眼前的太子殿下,这是……太子说出来的话?
往常每每谈及此处,太子总是怒不可遏,怒斥陛下薄待与他,却更加宠爱魏王,整日里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一觉醒来便被陛下一纸诏书废去太子之位,惶惶不可终日!
可今日……
“殿下,微臣等得,难道殿下也等得?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若是等到陛下心意已决,颁下诏书,便再无更改,殿下必悔之晚矣!”
若是放在以往,这番“剖心置腹”的话语,必然令李承乾激动万分,可是现在,却只有无尽的寒意。
他不想有什么大不敬的想法,因为父皇不一定易储!
他也不敢有什么大不敬的想法,因为他知道无论有多少人支持自己,都一定不是父皇的对手!
侯君集带着满腹的疑惑走了,李承乾却依然端坐榻上,木然不动。
他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也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既不想被父皇废掉然后赐一杯毒酒,亦不想卷起漫天风浪连累无数无辜的人妄死……
午后的阳光虽然炽热,但不知何时起了一阵微风,风从窗口吹来,带走了堂内的热气,撩起了淡淡香气。
李承乾愕然抬头,才发现太子妃苏氏不知何时跪坐在自己面前,素手捧着一盏香茶,正俏颜带笑的凝视着自己。
李承乾摸了摸脸颊,疑惑道:“孤的脸上,可是有油渍?”
苏氏浅笑摇头。
“那为何盯着孤看?”
苏氏将手中茶盏轻轻递给李承乾,梨涡浅现:“妾身……好久没有见到殿下如此安静的思考事情。”
李承乾顿时有些赧然,赶紧端起茶盏喝茶,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自从摔坏了腿,躺在床榻之上见到父皇那失望的眼神,自己便一直活在惶恐惊惧之中。
一国之主,怎能身有残疾,惹来万邦耻笑呢?
他害怕父皇废了他这个太子,不是因为他有多么相当这个皇帝,若是他身为次子,他会安安分分的做个盛世闲王,纵情酒乐、以安天命!
可是古往今来,哪里有一个废太子善终的?
不仅是他不能善终,眼前这个册封诏书上写着“柔顺表质,幽闲成性”的太子妃,还有那三个未成年的儿子,所得也不过是鸩酒一杯而已……
孤不想死,更不想让妻儿受此连累,命丧黄泉!
所以孤必须去争!
现在却发现,自己一直都错了啊……
“妾身刚刚见到陈国公,好似面色很难看,走的风风火火的,殿下莫非同陈国公吵架了?”苏氏有些担忧的问道。
她是不太懂得朝中那些事情的,只是觉得太子如今被陛下不喜,连带着很多见风使舵的大臣都变成了墙头草,全都歪向魏王那边,只有一个侯君集依旧忠心耿耿,殿下自然要以礼相待,否则连这个忠臣都赶跑了,那皇位可就真的没着落了……
李承乾放下茶盏,轻叹一声:“孤一句从臼巢之中跳出来了,可他依旧沉迷其中,不是不能跳,而是不想跳……”
苏氏似懂非懂,却转移了话题,说起京中的一件趣事,好笑的说道:“父亲身体不好,上午妾身会府探视,正巧遇到大兄,便闲聊了几句。大兄说,那位号称长安纨绔之首的房二郎,又干了一件大事,居然在太极殿上和太常少卿郑伯龄打赌,说是保准在七日之内降雨……现在京中已然传遍,都说这位房二郎可能是做错梦了,以为自己是雷公下凡、电母转世,呵呵……”
听到这事儿,李承乾也不禁莞尔。
但是笑过之后,却淡然说道:“世人皆知房俊纨绔,却不知此人实则腹有锦绣,实乃才华横溢之辈!外间盛传此人的诗词双绝,却不知此人最出色的地方,却是那一手神鬼莫测的格物之道!他能将沙子烧成晶莹剔透的玻璃,能将猪油制成去污能力极强的肥皂,剩下的废液居然还能造出蜡烛……若是他说七日之内必然下雨,孤也是相信的,此人实有通天彻地只能!”
苏氏有些傻眼,自家夫君一向心高气傲,几时对人如此推崇?
甚至已经不是推崇的地步了,而是崇拜!
李承乾轻轻拉起苏氏的纤手,深深注视着妻子的双眸,轻叹道:“这么些年,也算是苦了你了!”
苏氏微微愣神,然后芳心猛然悸动一下,俏脸通红,双眸之中霎时盈满珠泪!
只是这一句话,这几年的提心吊胆担惊受怕,那就全都成了过眼云烟……
“孤已经想明白了,”李承乾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从今日起,孤就平平淡淡的当这个太子,该做的做,不该做的一件不做,若是父皇满意,日后孤自然励精图治,打理好这个锦绣河山;若是父皇执意易储,那孤就求父皇,让孤带着你与几个孩子,去海外寻一处岛屿,与世隔绝……”
苏氏两行珠泪倾泻而下,反手紧紧的握住李承乾的手掌,轻声哽咽着,俏脸却含着笑,轻柔的嗓音哼唱着:“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李承乾哈哈大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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