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尚杀人便走。
独留连肉带骨被削去半边脸的官差,倒地哀嚎。
蝉鸣唱响,暑气渐浓,午后的风越发灼人,裹挟鲜血与满地内脏秽物的臭,萦绕鼻尖。
露天酒肆的生意是没法做了。
本就不多的客人,也全跑光,茶钱都没给。
酒肆老板是个憨厚中年人,正当壮年却身形佝偻,此刻不知如何是好。
今天的生意黄了,以后的生意也做不成了。
那和尚杀官差,这事情太大,说不得自己也要被牵连。
行侠仗义啊……
听故事的人,注意力永远只集中在侠客豪杰的义举之上。
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何等潇洒,令人澎湃?
却鲜少有人留意,那些豪侠杀人光辉事迹下,毫不起眼的,最终被牵连的平头百姓。
你自事了拂衣去,便能深藏身与名。
官府恶霸,地痞豪强奈何不得你,却会迁怒与你产生牵连的百姓,一丝一毫也算牵连,便不会放过。
所谓侠客……
欲哭无泪的酒肆老板,额头冒着冷汗。
凉茶还有好多,隔了夜就不好卖了。
明日此地定会前来好多官差,也会盘问自己。
生意好几天该是都没法做了。
这处地界本是他观察了好久,才选中的,客流虽不多,却不必被青皮恶霸欺负,官府盘剥也轻些。
赚的不多,好歹有个生计,活得艰难,却总能活下去。
出了今日之事,却是更难了。
“爹爹,你出了好多汗,囡儿帮你擦擦。”
酒肆老板瘫坐在地,眼中只有苦,八岁便来帮忙的小妮儿,是他女儿。
穿着满是补丁的改衣,小鞋也破着洞,又被缝上。
她也很怕,却心疼父亲,踮起脚尖,擦着酒肆老板额头的汗。
冷冷的,腻滑。
她却不知,自家的小本买卖,断不得一日,否则娘亲治病的钱就没了着落,该交的税,便也很可能凑不上。
到时,迎接这个家庭的,便是徭役,罚款,支离破碎,家破人亡。
这该死的世道……
“爹爹……没事,乖囡,我们赶紧收拾了,准备回家……”
这满地尸首,寻常人见了就怕,跑都来不及。
可酒肆是父女俩的全部家当,如何舍得下?
乱世,普通百姓的生活,距离崩盘,往往只有一步之遥。
“爹爹,刚刚那个大和尚和囡囡聊了好一会儿天。
他悄悄告诉囡囡,说一会儿要杀坏人,可能会牵连我们家的生意。
他还给了我这个,说算作补偿,让爹爹换个地方营生,莫被牵连。”
小姑娘回忆着大和尚的话,认真的模样很可爱。
小手很粗糙,有茧子,也有反复冻疮留下的疤,丑丑的,脏脏的。
双手之上,却捧着一物,白花花的,亮闪闪。
两个银锭子,每个都有十两大小。
“爹爹,大和尚叔叔说,他对不起您……,他让我们快些走,别被恶人迁怒。
他说这些钱,可以给娘亲看病……”
“爹爹,娘亲的病,能好嘛?”
小姑娘好认真,她想要娘亲早日康复,莫再咳血了。
她怕娘亲睡着,就再也醒不来了。
这一刻,有泪水滴下,滴在银子上,被午后骄阳,映出剔透的光。
酒肆老板张着嘴,佝偻身形顶了好久自己的家,窝囊了一辈子不曾哭过,今日却再也忍不住。
二十两,是一笔巨款,婆娘的命,有救了。
余钱还够撑好久,完全来得及换个地方营生。
“大……大师……”
酒肆老板看着大和尚离开方向,心中万语千言,一时又觉无言。
“爹爹不哭。”小姑娘踮起脚尖,擦着父亲的泪。
可自己,却哽咽了,懂事的强忍住。
……
影子看着那父女俩,表情依旧冷冷的,却看了好久,视线不曾移开。
叶仁夫也终于将酒全倒进鹅黄酒葫芦,盖紧了塞子。
酒钱早付过了。
买茶可以先喝,买酒却要先给钱,小本买卖,没办法。
老爷子拍拍苏瑾的肩,又瞥了眼有些出神的影子:
“走!去土峰庙,看那和尚杀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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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削了半边脸的官差哀嚎了好久,才咬牙回城搬救兵。
和尚修为不低,走的却不快,不疾不徐。
反倒是苏瑾三人,最先来得这荒庙附近。
此处接近丛林,四下也无人烟。
一座残破老庙,满眼颓败,青石地面,裂出道道缝隙,檐梁倾斜,挂着蛛网垂垂。
一尊佛像,少了半边头,勉强存了只独眼,目露慈悲。
透过朽坏半掩的木扉,正看向庙外土坯的石墙,烂成一丈长庙门。
庙门,也是门。
苏瑾打了只野猪,架在火上烤着。
烤肉金黄,滴着油脂,落入篝火,激起炊烟,滋啦作响。
影子已将车马安顿。
叶仁夫喝着酒,盯着烤肉,表情晦涩莫名。
苏瑾烤着肉,很认真,猪鞭他也处理了,一会就要熟透,用来孝敬老爷子。
他得让老爷子慢慢接受食用这些奇葩部位,好为厨师职业的下一步升级做铺垫。
天光渐暗。
惊翅鸟盘旋,又自俯冲,最终落于苏瑾肩膀,蹭蹭主人脖子,传递信息。
一双鹰眼,却盯着烤肉不放。
苏瑾切下一片,喂鸟。
过得片刻,便有苍茫厚重声音响起,翁然。
穿过渐凉夜风,穿过将息暑气,穿过稀疏丛林。
似乎,是一首打油诗。
曲调韵律,都无讲究,却有股莫名气势。
亦含着自嘲,愤怒,与决绝。
“皆说贫僧狂悖,注定难得成佛。”
“同门亦是笑我,莽撞憨蠢怠惰。”
“可这佛门戒律,我亦时时操守。”
“庙里菩萨金身,勤拭不曾疏漏。”
“可这天下大乱,黎民身居水火!”
“胡人乱我中原,烧杀抢掠如兽!”
“佛若普渡众生,何以庙门紧闭?”
“豺狗屠不干净?躲在寺内作何?”
“嗨!”
“这佛,老子不成也罢!”
“嗨!”
“这戒,今日破了也好!”
“嗨!”
“和尚大开杀戒!”
“生啖胡虏肉,匈奴血做酒!”
“入那生死轮回道!好过关门低头狗!”
荒腔走板的调。
偏生昂扬。
唱的听者,觉出风萧萧,易水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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