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叫温迎的女生总是看他。
不止一次了,在那场差点帮倒忙的解围之前,在运动会还没开始的时候。
或许还要更早。
周聿洐并非自恋的人,只不过环境和兴趣使然,导致善于观察生活中细枝末节的人对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分外敏感。
哪些是带着功利性的,哪些是小心翼翼的,哪些是好奇和喜欢……
周聿洐不能保证每一种都能分辨清楚,但直觉让他几乎没出过差错。
这回却难以明晰。
站在台阶上的人垂眸时,周聿洐抬起眼帘,墨镜下的视线不经意地一瞥。
她看过来的眼神也像隔着别的什么,望向他背影的时候也是,平静的湖泊底下情绪翻涌,只一秒钟,就不引人注目地收回。
放学的路上遇见教导主任,周聿洐把下午的事情简略叙述,得到学校将对校园风气加强监管的保证。
他本人则决意不再插手此事,台阶上的氛围糟糕,周聿洐平生第一次体会“适得其反”四个字,感受极深,对古道热肠的好心人来说无异于一场灾难性的打击。
祁勋勾着他的肩膀表示赞同:“女生间的事情最好只交给她们自己解决。而且,能考第一的人应该也不傻。”
她看上去的确不像一个傻瓜。
稳定排在榜首的姓名,断崖式的分数,国旗下的讲话,大大小小的比赛。知道主动寻求老师的帮助,敢在学校里拨通警署号码,甚至站在家长集聚的报告厅当面对质。
外面逐渐围满看热闹的人,占着最后一排座椅睡觉的少年扯掉用来遮光的衣服,偏过头去。
那道纤瘦的影子还笼罩在宽大的灰蒙蒙的外套中,头发像是刚洗过,发量很多,因为没及时打理而有些炸毛。
让人联想到面对危险时弓起身体,尽量让自己显得比面前的敌人更庞大的小动物。
具体是什么动物,周聿洐暂时没有想到,也不准备再继续联想。
她不需要准备稿件,就能在神色各异的众人中徐徐不急,重点清晰地讲述,为自己争取本应有的权益和保护。就像不需要周聿洐头脑发热、不经思考、自以为是的救援。
于是,周聿洐很快将此事归类到“微不足道”那一栏中,抛到脑后。
风波暂时告一段落,他回到原本的生活里,上学下学,各种课程塞满假期。
大多数是他自己报的,做菜调味一样,凡是感兴趣的都来一点,家庭教师不绝如缕,连大提琴都勤勤恳恳地锯了几个月,只有外语被拒之门外。
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祁勋的少年心事初生萌芽。先喜欢的人好像总是习惯性把自己放在低位,祁勋也未能幸免,两个人的约会,偏要拉上周聿洐当电灯泡。
“她要吃那家据说能提高分数的甜品,我给你单独开个包厢,你在隔壁等我就行……啊,她说自己准备出门了。”从早上换衣服到中午的男生腾地坐起身,房间里冷气很足,握住周聿洐的那只手却都有些出汗了,“你知道的,我是真的很紧张。”
为了配合这场约会,祁勋遣走家里的司机,和周聿洐坐公交车过去。半个小时后车门打开,睡到昏天地暗的周聿洐被拽下车,看到祁勋矜持地整理衣襟,绕到站台上那个短发齐刘海的女生身后,拍了拍她的肩膀,从侧面递出一束花。
女生眼睛亮了一下,先是看向祁勋说“谢谢”,随后注意到一旁的周聿洐,有些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可是我只带了一把遮阳伞。”
没等祁勋开口,周聿洐就把帽檐扣上。祁勋对女生解释了几句“他在家无聊,就过来看看”“他不怕晒,不用担心”之类的话,自然而然接过她手中的伞。
手机导航的路线七拐八拐,他们进到一处居民区,晾衣绳和电线将天空分割成一个又一个的小方块,废纸箱和彩色的空瓶子堆积在一起,女生说:“到了,就是这里。”
藏在居民楼里的甜品店没有包厢,最贵的大份全家福也不过二十几元,周聿洐在祁勋略带歉意的眼神中,选了个靠门的座位。
帽子只戴了几分钟,额前的碎发就被打湿了,空调老旧,运转时带着咯吱咯吱的噪音,周聿洐扯过风扇,对着领口吹。
门框上的风铃忽然传来响动,系围裙的女孩从外面走进来,险些被绷直的电线绊倒。
周聿洐下意识伸手,她却避开了,手肘撑了一下桌面,不慎将他的帽子碰落,弯腰去捡,有小票从围裙的口袋钻出来。
“对不起。”她开口说原本该由周聿洐讲出的这句话。匆忙中眼神交汇,像是愣了一下,拿着他的帽子不知该作何反应。直到阿婆从小窗探出来喊她,她才应了一声,重新整理好电线,垂着眼帘走进去。
周聿洐把帽子扣回去,目光掠过聊天时结结巴巴的两个人,不经意地扫向厨房小窗里的那道身影。
阿婆到一旁整理打包盒,祁勋下单的甜品就由她来做。周聿洐看到她认真地洗手,用面巾纸擦干净,碎发从脸侧垂落,她没有立马别到耳后,对着卡通花纹的小碟神情专注,像在操作化学试剂。
几分钟后,她端着托盘走出来,先把甜品上给仍处于口齿不清状态的两个人,再走到门边。周聿洐看到她颈侧滑落几颗晶亮,明明在出汗,翘起的发丝却还是蓬松的。芋泥、紫米、芒果和椰奶混合在一起,共同组成甜腻腻的,蛋糕一样的香气。
周聿洐在甜品店待了四十分钟,逐渐适应电风扇吹来的热风。期间有几位外卖员进来取餐,她也走出过小厨房两次,捧着银色的小壶,为顾客添加牛奶。
她还是会偷偷看他。
自以为隐蔽的,静悄悄的,转瞬即逝的目光,落在周聿洐的侧脸。
像是喜欢,又不完全是喜欢。像是好奇,又似乎已经很了解。
知道他不喜欢纯牛奶,所以把甜品换成椰奶,即便祁勋忘记备注。知道他是招蚊子的体质,所以从空座位拿过驱蚊液,放在他的桌子上。
这些都是根据观察得来的结论吗?
是因为观察,所以才喜欢,还是因为喜欢,才会去观察?
“呃……我这回忘了备注椰奶。你是不是又要睡着了?”祁勋的声音把思绪拉回。
周聿洐说“没有”,戴好帽子,抬起头。
风铃又在叮当作响,祁勋的约会对象站在门外,和某个人说话。
“她说她要回家写试卷,测试学神亲手做的甜品是不是真的灵验。”祁勋看向门口,摸了摸后颈,“哎,她俩怎么聊得这么开心,果然女生还是和女生更有话题。”
还没出门,身体已经提前感觉到热了,周聿洐心不在焉,问:“你们之间没话题,为什么还待那么久?”
“话题本来就是交流出来的啊。”祁勋打了个响指,神采飞扬道,“拉着我看了半个小时的萌宠视频,现在我知道了……她喜欢马尔济斯和暹罗猫。”
祁勋的后半句话总是不自觉浮现在脑海。明明毫无关联,周聿洐喜欢的猫也不是暹罗,但它却莫名其妙跑出来。
直到高二开学,周聿洐因为活动来不及订外卖,他穿过餐厅一楼,看见坐在桌边的某个人盯着饭盒里的胡萝卜丝,露出苦大仇深的神情,那句话才终于从脑海里消散。
暹罗猫放过了他,变成胡萝卜。
周文钦女士动用铁腕政策,周聿洐迫于强权,不幸落败,被丢到国际部。
胡萝卜在脑子里跑了一星期有余,无法更新,周聿洐备受困扰,主动充当祁勋第二次约会的电灯泡。
各自拿一张试卷的两个人又凑到一块结结巴巴去了,走廊尽头就是十六班,周聿洐漫不经心,从窗口经过。
那盏熟悉的目光没有落到他身上,而是对着课桌前的几个女生。
新学期到来,桃红色的指甲油换成带钻的美甲,教导主任的耳提面命也被她们忘在脑后。想到上次,周聿洐略有犹豫,但很快消散,站到门口屈指敲了敲。
“温迎。”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险些脱口而出一句“胡萝卜”,忽略教室里齐刷刷的视线,朝着她说,“出来一下,老师找你。”
他率先往外面走,身后响起脚步,某个人跟上了,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
穿过走廊,走下楼梯,昨晚刚下过一场雨,银杏树的黄叶飘落满地,踩上去悄无声息。忽然间铃声大作,周聿洐身形顿住,反应过来这根本不是去往办公室的方向。
他斟酌着开场白回过头,身后的人也恰巧抬头,显然是发现了,但没有多问什么,弯起眼眸说“谢谢”。
周聿洐“嗯”了一声,两个人不约而同停下,静了半晌,视线落在她被风吹得空空荡荡的校服外套上:“怎么总穿这个。”
“制服我只买了一套,洗了还没有干。”她攥了攥衣袖,手缩进口袋里,“主任说我可以穿这个的。”
周聿洐又问:“不冷么。”
“不冷。”下巴缩在衣领的人回答。
没话题了。
周聿洐的目光一寸一寸往上,很艰难挪动似的,重新回到她脸上,四目相对,她仍是那副眼神,只不过多了些意外。
他转向别处,突然想起教室里那几个女生口不择言的侮辱,顿了顿,嗓音很低地说:“知道吗?其实你闻起来很香。”
神。经。病。
他说完这句话就想扇自己一巴掌,说什么闻不闻的呢,周聿洐,好像个变态。
不过她却没表现出反感的情绪,轻轻笑了笑,温声道:“因为我在甜品店工作呀,上次不小心碰掉了你的帽子,我给你多加了一颗芋泥球……你没发现吗?”
“没发现。”周聿洐抬起手,蹭了蹭鼻尖,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好在她也不需要他再开口,铃声已经响了好一会,两个人默契地转身,沿着铺满落叶的道路回到教学楼底。
祁勋刚好从台阶上飞跃而下,扯过周聿洐的手臂:“快快快,我忘了这节课要抽测,还有试卷等着我发!”
周聿洐就这样连“拜拜”都没来得及说,就被脱缰的课代表拽着飞奔,跑出好一段距离,他回过头,二层的走廊立着一道安静的身影,朝他挥挥手。
第二天,祁勋又被催促着去约会。
“太频繁刷好感会给对方带来压力。”祁勋竖起食指晃了晃,“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但我有我的节奏,请不要随意鞭策。”
周聿洐想了想,拿着东西,自己出门,还没走出两步,祁勋捏着一张没写完的试卷窜出来:“适当改变策略是正常现象,这种事情就是要随机应变。”
大课间二十七分钟,讨论问题花费二十五分钟,十六班下节是体育课,时不时有学生从教室里走出来。
走在最后面的人左手拿着水瓶,右手拿着试卷,边走边看。
到楼梯前,她将试卷折好,装进外套的口袋,慢慢腾腾走下去。
她真的走得特别特别慢,所有人都离开了,她才从教学楼出来。
落叶簌簌,擦过耳畔,掉在她肩膀上。
她伸手拂去,侧眸的瞬间,倚在栏杆上的周聿洐摘掉耳机,收回视线,背过身体。
落叶被踩碎,静寂无声。
金色和灰扑扑的绿,荡漾在水洼里,天空碧蓝如洗,崭新的格子裙被和天空颜色相近的纸盒严密封好,藏进某个人的抽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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