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银翎好奇打开。
是一支木雕海棠发簪,用的青檀木,雕工细腻精巧。
沈银翎莞尔:“是你自己做的吗?”
车厢密封狭窄,崔季被她近距离注视,耳根子微微泛红:“你出身名门,自幼见过无数珍奇异宝,如今又身家富贵,寻常珠钗在你眼里大约不值一提。我自打来到京城,就总梦见与你在甘州的那两年。甘州苦寒之地,偏偏你屋前屋后的那几树海棠开得很好。你坐在海棠树下读书弹琴的样子,我怎么也忘不掉,就雕了一支海棠簪子。”
沈银翎合拢锦盒。
有天子保驾护航,就算崔季不肯认祖归宗,这辈子也必定荣华富贵位极人臣。
可是他不想着前程,却总是梦见过去。
才二十多岁的年纪,怎么就开始缅怀过去了呢?
她脆声道:“谢了。”
“你……”崔季放在膝上的双手,无意识地收紧,“你不戴上试试吗?”
沈银翎捏着锦盒,视线掠过他额前那缕白发,沉默半晌,笑道:“是该试试。”
她抬手戴上那支木雕海棠发簪。
发簪实在简约低调,隐在充满珠光宝气的昂贵发钗里面,半点儿也不引人注意。
可沈银翎知道,它就在那里。
她扬起一个笑脸:“好看吗?”
崔季跟着笑。
他和陆映一样,素日里不大爱笑,现在笑起来的时候显得有些腼腆,但他生得白净清峻,无论做出什么样的表情都是英俊好看的。
他认真地点点头:“好看!”
马车压过一颗石子,在路上颠簸了一下。
沈银翎往前撞到茶桌上,及时被崔季扶了一把。
崔季嗅到她身上有一股情欲的气息,若有似无地掺杂在原本的脂粉香味里,像是察觉到他的贪欲和野心,昭示主权般直往他的每个毛孔里面钻。
是陆映留下的味道。
崔季再次垂下眼帘,瞳中一片漆黑暗色。
两刻钟后,马车来到了燕喆岷居住的行宫。
崔季进不去,只得目送沈银翎独自踏进殿内。
燕国的使女们领着她来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殿内缭绕着热气,燕喆岷泡在两丈长的汉白玉浴池里,正惬意地享受花瓣浴。
沈银翎站在浴池边:“皇太子。”
燕喆岷睁开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还真敢来,不愧是沈行野的亲妹妹。”
沈银翎淡淡道:“你入京之前,我让阿泽向你透露了我在京城的消息,又请他告诉你,我想与你做个交易。现在,是谈交易的时间了。”
燕喆岷起身。
水花四溅,使女们恭敬地为他擦干水渍。
他直视沈银翎,深邃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野心:“我要大周瞿河以北所有疆土。”
瞿河以北是一大片辽阔的草原,再往北是连绵起伏的雪山,翻过雪山,就是沈行野当年打下的八座城池,这些城池肩负了两国之间的贸易往来,也是西域诸国互市贸易的枢纽,十分繁荣富庶。
大周君臣都是软骨头,燕喆岷觉得那些主和派愿意付出这种条件,换取短暂的安宁。
问题的关键在于陆映。
陆映和他的党羽,不想和谈。
他们不肯重新划分疆土。
沈银翎弯起红唇:“虽然大周女子不能干政,但我或许可以拖延陆映,不让他干涉你和陆争流之间的结盟谈判。”
燕喆岷饶有兴味地盯着她。
他听陆争流提起过,沈银翎如今是陆映私下豢养的情人。
那清正端肃不苟言笑的大周皇太子,可是把她当成了宝贝,想方设法把她从甘州弄回京城不说,甚至不惜冒着夺臣之妻名声被毁的危险,与她保持着不清不楚的关系。
所以这话从沈银翎嘴里说出来,他信。
他张开双臂,由着使女们为他穿上丝绸宽袖外裳。
他没穿中衣,裸露在外的胸膛和腹肌看起来健美有力。
他微笑:“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沈国公府的兵权。”沈银翎面不改色,“我要你在谈判中加上一条,让渡沈炎手里的二十万兵权,交予肃王府。沈炎是陆映一派的人物,天子不喜陆映,夺走他手里的兵权,就等于削弱陆映的权力,天子会乐见其成的。”
燕喆岷大笑起来,笑的嘴角弧度很夸张。
他审视沈银翎:“你知道这个交易,是在背叛陆映吗?”
“这是我的事。”
“其实我很好奇一件事——”
燕喆岷一步步走向她,过长的衣摆在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水渍,像是毒蛇爬行过潮湿的泥土。
“你父兄活着的时候,拿命去戍守疆土。到了你这里,却选择用那些疆土当做与我交易的条件。你不觉得这是在背叛他们吗?你们中原人有个说法,说人死后会在地府团聚,将来你在地府里看见他们,不怕他们怪罪你吗?”
沈银翎眼里满是嘲讽。
背叛父兄的不是她,是大周的君臣。
是沈炎、是沈行瀚,是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是那些明知案子存在疑点,却为了明哲保身而不肯发声的谏官。
她这个人没能继承沈家的忠厚老实,她极度自私,天下苍生与她何干,江山社稷又与她何干,她活着就只想给父兄报仇,死也要给他们报仇。
她道:“我不知道地府是什么,我只知道人死如灯灭,我只知道一报还一报。”
燕喆岷在她跟前站定。
这中原的美人,冰肌玉骨娇艳欲滴,像是一朵生长在荆棘里的蔷薇花。
如果她不是沈行野的妹妹,他真想把她收入囊中。
燕喆岷勾唇:“行,我同意与你的交易。只不过,在交易之外,咱们似乎也有一笔账要算。”
沈银翎知道,他说的是五年前阿兄杀了他亲弟弟燕喆海的事。
燕喆岷漫不经心:“其实阿海很崇拜沈行野,他说天底下从来没有一个人,能耍花枪耍的像沈行野那么漂亮。阿海从前喜欢用弯刀,见识过沈行野的枪法之后,就改学了红缨枪。他把你哥哥视作他的兄长和老师,在两国短暂维持和平的那几个月,甚至邀请你哥哥与他一起饮酒打猎。”
沈银翎很少听到过关于兄长在北疆的事情。
“后来两国爆发战争,阿海和沈行野各自成了两军先锋。他们在战场上相遇,昔日的好兄弟变成了不死不休的仇敌,最后的结局你也知道,是你哥哥杀死了阿海。”
燕喆岷睨向沈银翎:“作为皇太子,我知道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有命,我不能把阿海的死怪罪在你哥哥头上。但是作为阿海的至亲,我没法不恨你哥哥。可是你哥哥死了,我连报仇都找不到人。沈银翎,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宫殿里的使女们,不知何时全都退了下去。
浴池里的水渐渐变凉,氤氲的热气悄然消散。
黑暗和阴冷从四面八方袭来,宫殿内的危险节节攀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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