馄饨?
姜璃知道祖父祖母都爱吃馄饨,尤其是南方的小馄饨。
自从祖父致仕后,不用在凌晨早起上朝,便会与觉少的祖母起个大早,两人也不让下人套马车,相携着徒步走到京城中隐秘的深巷里吃早点。
天蒙蒙亮的时候,看着挑着担去抢摊位的菜贩子,提着篮子买菜的女人,还有准备出城做苦力的男人,祖父祖母坐在临时搭起的小桌上,馄饨从大铁锅里捞起,热腾腾地冒着热气,馄饨皮如泡泡般浮在碗里,再加上几颗葱花。
姜璃跟过一次,那时候的她因为没睡饱,觉得吃之无味,便再也不上赶着陪祖父祖母吃馄饨了。
还记得那时候祖父说,吃的不只是馄饨,也是人间烟火气,劳碌一生终于致仕了,就要慢慢享受身边平淡的幸福。
假若早起吃的馄饨是幸福,那现在呢,现在这个节骨眼上,在外从不挑食的祖父突然要吃馄饨,是什么意思?
姜璃握着手中的食盒,难免多想,“城内食肆离这里有些距离,买回来路上都要冷了,祖父若想吃,不如先回去换件干净衣裳,我们一起去吧。”
姜太爷摇头,指了指不远处的泥瓦屋,“祖父实在累了,走不动了,想休息会儿,阿璃还年轻,多走走路不要紧,你去买,买两碗。”
姜太爷已经两天一晚没合眼了,姜璃也希望他能休息,可是她心里有一股强烈的不安,仿佛只要她去买馄饨,就会有不好的事发生。
她不能离开祖父一步。
她站着不动,姜太爷低了低头,斗笠倾斜,雨水全朝前侧倾泻。
积水如卷帘状,让姜璃看不清祖父的表情,只听他嗓音疲惫沧桑——
“今日是中秋,不能与家人共度已是遗憾,不能不尝扬州馄饨,等回去了,才好告诉你祖母,扬州的馄饨是什么味儿。”
姜太爷抬起头,和蔼的笑容中透着释然,“阿璃听话,我这淋了两天的雨,老骨头吃不消了,日子过一天少一天,不想再留遗憾,你——”
“好了好了,”姜璃听不得这种话,听了就无法反驳,“我去就是,我坐马车去,尽快回来,祖父先去休息吧。”
姜太爷点点头,姜璃将食盒放下,转身快步跑向马车,一脚踩一个水坑,溅起无数水花。
姜太爷深深望了眼孙女,站在雨帘中许久未动。
一旁的年轻官差问道:“姜大人,姜姑娘一时半会回不来,您先去休息吧。”
姜太爷还是没动,转头望向一旁的官差,收起了和蔼的笑意,“百姓呢?”
年轻官差道:“都回家了,只剩下几个还呆在营帐里。”
姜太爷听闻,没有昨夜的激动反应,“雨又大了。”
年轻官差不知该怎么接话,“啊,是的。”
姜太爷长叹一声,“你去给我找一条板凳,放到那桥的中央。”
年轻官差不明所以,但深知姜太爷执拗的性格,于是问也不问,就照做了。
桥边不远处的泥瓦房,本就是供值夜的官差休息的,里面就有板凳,年轻官差按照姜太爷的要求,将板凳放在大桥上。
板凳刚从泥瓦房里拿出来,就被雨水浸湿,放在大桥上的时候,孤零零的,受着暴风雨的拍打。
神奇的是,这么大的风,也没能将板凳吹走。
但年轻官差受不住风吹雨打,只因恪尽职守所以要陪着姜太爷,这会儿忍不住再次劝他进屋休息。
姜太爷忽然点了点头,转身朝着泥瓦房走去,一步一步,走得极慢,雨水流落在脸上,不敢大口呼吸,直到进了避雨的房中,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将房门关住。
正好把想进屋的年轻官差关在了外面,这一刻,是真想骂人,“姜大人!你让我进去呀!”
里面无声。
年轻官差气急,原地踹了几脚墙根,敢怒不敢言。
但过了没多久,里面的人就开了门,官差立即止住了愤怒的动作。
姜太爷将手中的一卷白布条叠成了正方形,双手微微颤抖着,不由分说地塞到了官差的胸口里,放进不会被风雨渗透的最里层。
年轻官差被他举动搞懵了,“姜大人,你这是做什么呀,这是什么?”
“别动。”
姜太爷板着脸,让官差瞬间不敢反驳。
而后,姜太爷严肃地嘱咐道:“不许看,麻烦你,将此物寄到京城姜家。”
“啊?”年轻官差懵了。
姜太爷见他没应,褶皱苍老的脸上,又拧起了几道深深的皱纹,似是想到了什么,浑浊的眼睛黯淡了些,偏过身去,将蓑衣解开,颤抖着的手去摸腰间,什么也没摸到。
他总是没有自己带银钱的习惯。
脑海中又闪过什么,他恍然记起,妻子在他的中衣里缝的夹层,于是将手伸进繁琐的中衣袋子,将缝合的线扯开,将妻子放在里面的碎银子拿出来。
姜太爷将碎银子放进目瞪口呆的官差手里心,“你不要看,得要帮我寄出去,这是捎物件的费用。”
以姜太爷的官职,去官驿捎信或寄物,是不用收费的。
官差低头看着手里的银子,知道这是给自己的打赏,或说是跑腿费。
若是平时的上官给赏赐,没有人会拒绝。
可是刚才看着姜太爷拿钱的模样,年轻官差心中五味杂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钱递回去,“您留着吧,本来就是当值的时间,不用另外给银子了。”
姜太爷诧异地看了眼他,板着的脸蓦地露出了笑,亲和不少,“你拿着,我留着没用。”
年轻官差不解其意,正欲跑腿去官驿,却又被姜太爷喊住,“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庄河。”
姜太爷点头,将庄河招近,“去官驿之前,先去一趟府衙,我看今晚雨不会减小了,请知府再将下游的百姓迁至营帐。”
庄河站着不动,瞧着姜太爷的脸色,迟疑开口,“姜大人,百姓不会愿意迁走的,今日已经有传言说您中饱私囊,才会害怕下雨。”
闻言,姜太爷没有生气,仿佛是意料之中,“那你觉得呢。”
庄河摇头,“您应是两袖清风,只是这世上从不缺贪官,姜大人是被牵连了,但公道自在人心,您不用在意。”
“好一句公道自在人心,所以即便知府和百姓不愿,也请你将我的话带到,这石料有问题,现在重修来不及了,请知府务必将百姓迁离,”姜太爷笑了一声,透着无奈,“第二件事,是帮我将此物捎回京城,再然后……你不必回来了,去营帐歇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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