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风雪休止,天光晴好。

    晨起,沈秋辞坐于妆台前,夏裳正替她梳妆打扮着。

    她看着镜中人,肤白细腻,青丝乌亮,一双凤眼秀美狭长,口鼻也是极为出挑的精致,

    这不禁让她想起了当年初入侯府的沈秋虞,

    也是这般清丽出尘,美得直叫人移不开眼。

    可后来

    她一边帮沈秋辞挽发,一边心疼道:

    “其实二姑娘等来日调查清楚了大姑娘的死因,还了大姑娘公道后,也该与世子和离,还自己一个自由身才是。您年轻,身子也清白,总不好也叫这侯府蹉跎了您的一生。”

    “自然。”沈秋辞淡声应下。

    她是会走,但至少不是现在。

    毕竟如今,她还需要侯门主母的这个名号,来帮助她隐藏自己的另一重身份。

    “沈秋虞!”

    门外忽而传来的一声暴喝,吓得夏裳浑身一凛。

    从前裴远舟每次来找大姑娘麻烦的时候,几乎都是这般。

    “砰。”

    紧闭的房门几乎是被人一脚踹开,

    裴远舟额头上缠着绷带,怒气腾腾而来,那双冒火的眸子直勾勾地瞪着沈秋辞,恨不能将她当场撕碎了去。

    夏裳拦在沈秋辞面前,惊慌地看着他,“世子爷,大娘子尚在梳妆,您”

    裴远舟冲她怒喝,“滚出去!”

    夏裳护主心切,哪怕吓得浑身颤栗,也不曾挪开一步。

    沈秋辞轻轻拍了拍夏裳的臂膀,“世子怕是有体己话要与我说,你且下去。”

    又抬眸抛给她一记眼神的示意,这才将丫头劝了出去。

    人走后,唯余二人面面相觑,

    裴远舟狠狠瞪着她,

    “你与官府的人胡说了什么,他们竟敢上门来押走了霜儿?官兵出入侯府闹出这样大的动静,你知道外人会如何议论吗?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我这个一家之主!?”

    沈秋辞打量着眼前这个怒容满面的男人,

    少顷目光收回,拾起桌上的螺子黛,对镜细描远山,

    “我说,当日我于楼台跌落,是她推了我。”

    “她推你?”裴远舟怒意更甚,“你明知道当日我与她在一起,她怎么可能推你?你这摆明了是诬告!”

    “哦?”

    沈秋辞并不看他,只对镜挑眉,“那你便去衙门告诉刘知府,说我蓄意构陷她,让刘知府放了她便是,何苦大清早的要来我这儿发疯?”

    “你”

    裴远舟一时吃瘪。

    薛吟霜是他的妾室,而今当事人一口咬定了是薛吟霜行的凶,他这会儿跑去衙门无论说什么,都会被人当成是包庇,

    “刘知府从前是你父亲的门生,他当然会向着你!你如此颠倒是非黑白,哪里还有半点将门之后的样子!这般行径,委实叫你父兄蒙羞!”

    “颠倒黑白?”沈秋辞撂下螺子黛,“即便她没有推我,可我也没冤了她。”

    说着不疾不徐取过口脂,“我的孩子,的的确确是因为她送来的那碗坐胎药而小产的。”

    她缓一缓,轻抿口脂,镜中薄唇朱色艳丽,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裴远舟无奈道:“当年事是霜儿无心之失,纯属意外。人孰无过?你该拿出你正妻容人之量,去宽恕她,原谅她。而不是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还要拿此事说事,小肚鸡肠。”

    沈秋辞冷笑道:“她无心之失,我便要原谅她?照你所言,明日我若一不小心毒死了她的孩子,也说一句无心道一句抱歉,这事儿便算完了是吗?”

    裴远舟仿佛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错愕地瞪大了眸子,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已经生出来的孩子,与小产的孩子如何能相提并论?更何况你那一胎怀得也不过是个女儿罢了!”

    “再者说,你瘫痪回母家养病这么些年,一直都是霜儿帮你操持着侯府大小事宜,替你侍奉翁姑,给侯府传宗接代!人总要知道感恩,而不是恩将仇报!”

    他唾液横飞说了这么一大通,奈何沈秋辞连他看都不看一眼,只顾对镜添妆。

    恼怒之下,裴远舟一手扫落了她面前的妆台屉子,胭脂水粉散落一地。

    “我在跟你说话!”

    沈秋辞倏然抬眸,冰冷的眸光对上裴远舟冒火的双眼,一言不发地瞪着他。

    裴远舟怒急攻心,抬手便要掌掴下去,

    却不料,

    沈秋辞非但不躲,反倒昂起头,将脸迎了上去,

    “打啊,你这一巴掌打下来,我即刻便去衙门,一口咬死就是薛吟霜蓄意谋害我。”

    “我父兄以命相护皇上,皇上是记得我们沈家救命之恩的。”

    “你大可以试试看,这件事闹大惊动了朝廷,就算我如今没死判不了她死罪,但关她个十载的,总不算什么难事。”

    她霍然起身,逼视着裴远舟,唇角浮起轻蔑笑意,

    “你二人这般恩爱,待五十载后再相见,直接省去期间种种柴米油盐的磋磨,共赴白头,岂不美哉?”

    “你!!”

    裴远舟高举的手掌,距离沈秋辞娇嫩的脸颊不足一寸,

    却是迎着沈秋辞挑衅的目光,终究不敢动手,悻悻作罢。

    “不打了?”沈秋辞不屑一嗤,“你搞清楚,现在是你要求着我去救你的爱妾,而不是我求着你。求人,自得有求人的态度。”

    裴远舟愤然又无奈,“你到底想怎么样?”

    沈秋辞垂眸扫一眼满地狼藉,“即刻把你自己搞出来的烂摊子收拾干净,我就考虑考虑,放她一马。”

    裴远舟本是想唤下人进来收拾,可沈秋辞却拦住了他,

    “下人我自己会叫,我是让你亲手收拾干净。”

    闻言,裴远舟满眼惊诧,

    从前的沈秋虞对他逆来顺受,言听计从,恨不得他打左脸自己就把右脸贴上来,

    何以病了一场再回来,竟跟变了个人似的?

    不过现在他没工夫深究这许多,眼下快些将薛吟霜从衙门救出来才是正事。

    薛吟霜娇生惯养,被关押入牢房,定是担惊受怕哭了一宿,

    想至此,裴远舟一阵心疼,也不再辩,咬着牙蹲下身来,将散落一地的妆具一一拾起。

    他每一下俯身弯腰的动作,在沈秋辞看来,都像是在叩首认罪,毫无尊严。

    也是,

    尊严,本就不该是这畜生该有的东西。

    待妆台拾掇干净了,裴远舟急不可耐地拉起沈秋辞就要往衙门走,

    沈秋辞甩开了他的手,

    “去之前,你得先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将府上的对牌钥匙还给我,当家主母尚在,哪里轮得到一个妾室掌府中事?你们可以不要脸,但我不能在京中贵妇面前丢了脸面。”

    “第二,我可以让官府放了她。但前提是,她得在公堂之上挨够五十大板,以告慰我亡儿的在天之灵!”

    “五十大板?”裴远舟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霜儿瘦弱,如此岂非要她性命?”

    沈秋辞充耳不闻,自顾自继续道:“且你是一家之主,她又是你的妾,这用刑的话,自得由你亲口跟刘知府说。”

    让他去说这话,薛吟霜回了府还不得跟他闹翻了天?

    裴远舟咬牙切齿,几乎是从牙缝里蹦出了一句,

    “沈秋虞!你别欺人太甚!”

    沈秋辞低眉看着指甲上新染的艳色蔻丹,

    “救她的法子我已经与你说清楚了,你是要现在就救她出来,还是要等五十年后抱得老妪归?”

    她语气逐渐放缓,悠然抬眼看着裴远舟,

    莞尔一笑间,朱唇轻启,

    “你自个儿看着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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