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振凯让陈凯戈在众人面前发言,他内心骄傲、激动的同时,也难免有些紧张和忐忑。
一方面是因为一直以来他在团体里都属于小透明,从来没有出过这种风头;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对自己的水平有些信心不足。
别看他刚才站起身来驳斥赵振凯时慷慨激昂、口若悬河,但那都是“拿来主义”,真让他自己讲,陈凯戈立刻就不知道该讲什么了。
因为他压根就没看过几部魔幻现实主义作品,更别提对拉丁美洲文学有多少了解了。
好在忐忑几秒过后,陈凯戈明智的想到了林朝阳。
大不了再多讲些林叔的言论。
“这次诺贝尔文学奖让中国人注意到了‘魔幻现实主义’这个文学流派,但实际上,早在几年之前,学术界就已经有很多人注意到了它。
1975年人文社的内部刊物《外国文学情况》专门做了一期拉丁美洲文学专辑,首次介绍了‘哥伦比亚的新流派小说《一百年的孤独》’,这是马尔克斯的代表作《百年孤独》在国内最早出现的记录。
当时专辑对于这部小说的评价并不高,主要原因是当时是以政治斗争为纲,认为拉丁美洲文坛三四十年代的现实主义倾向在这一阶段逐渐衰退。
一些具有进步倾向的作家受到了现代修正主义和西方资产阶级的腐蚀侵袭,开始逐渐逃避现实,背离文学传统,将小说内容魔幻化、神话。
当时的这种观点看起来是有失偏颇的,但却也在某种程度上揭露了魔幻现实主义的根基——现实主义……”
陈凯戈初讲时还觉得有些紧张,因为他也怕人群里突然站出来一个像他一样的人,让他落得跟赵振凯一个境遇。
毕竟,他对自己讲的东西确实不太了解,只是回忆着林叔给他讲的那些内容照本宣科,没底气啊!
可讲着讲着,陈凯戈发现,大家好像听的很投入,完全没有挑毛病的意思。
不仅如此,他还从几个女同志的眼神中捕捉到了几分仰慕的目光,这顿时让他心中大定,多了几分自信,连声音都大了几分。
连续讲了二十多分钟,陈凯戈感觉储备要耗尽了,果断选择了见好就收。
“以上就是我对拉丁美洲文学和魔幻现实主义流派的一点粗浅了解,多谢大家的聆听!”
陈凯戈说完这些话坐了下来,不由得松了口气。
一旁的田壮壮看着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凯戈,行啊!没想到你现在的知识储备都这么深厚了!”
两人是一个院里光屁股长大的发小,陈凯戈不敢在田壮壮面前流露出太得意的样子。
低声说道,“我也是最近跟人学习,学到了不少东西。”
听着陈凯戈的话田壮壮点了点头,这话是意料之外,也是情理之中。
他太了解陈凯戈了,虽然在文学上有些积累,写的东西也还不错,但要说让他像今天这样在众人面前滔滔不绝的讲半个多小时,而且内容都是大家不太熟悉的艰深晦涩的东西,几乎是不太可能的。
“你这都是跟谁学的?回头也让我去听一听,太有水平了!”田壮壮说道。
“等回头有时间我带你去。”
陈凯戈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想着,林叔是我叔,给我讲课是情谊,跟你有哪门子关系?
他心中打定主意,绝对不会带田壮壮去见林朝阳。
两人正说着话,周围掌声如雷,让陈凯戈心中充满了得意。
赵振凯作为会议主持人站起来总结了一番陈凯戈的发言,又夸奖了他几句,最后还不忘提出让大家踊跃提问,借着这个机会跟陈凯戈好好交流交流。
闻言,陈凯戈内心顿时一阵紧张,他可不认为自己能够应付大家一些刁钻的提问。
在他心怀忐忑之际,众人互相看了看,发现好像谁都没有提问的意思。
原因很简单,以前的讨论会上上大家经常会踊跃提问、互相交流,有的时候甚至会争得面红耳赤,主要是因为大家对于讨论的东西都有足够的了解,或者是自诩有了解。
但陈凯戈刚才所讲的东西,对于在场这些初初接触拉丁美洲文学和魔幻现实主义作品的爱好者们来说有些过于晦涩了,大家就是想提问,也不知道从何提起。
见众人都安静的坐着,陈凯戈心中松了一口气,转而又升起一股装逼成功的庆幸和喜悦。
一转眼两个多小时的讨论会结束了,大家仍有些意犹未尽,结束之后互相闲谈,有人聊到了最近的一些热门话题。
“诶,那个茅盾文学奖怎么还没动静?年初不是都搞了读书班吗?前前后后都一年多了吧?”
“应该快了,我听我哥说九月份的时候就出备选名单了。”
“九月份离现在都快三个月了,这也太慢了。”
“评委会都是些老前辈,工作又忙、身体又不好,你还指望他们快的起来?”
“评奖找来这些老家伙不是耽误事吗?要我说就得找年轻人,别说一百本小说,就是一千本我也能看完。”
“别吹大气了,就你那两下子,还想当评委?《燕京文学》你都上不去!”
……
第一届茅盾文学奖的评奖结果不仅是读者和文学爱好者们在关注,文学界同样关注。
1981年茅盾逝世,根据他遗愿所设立的茅盾文学奖应运而生,成为了中国文学界第一个鼓励长篇小说创作的权威性文学奖项。
读者和文学爱好者们的关注大多是出于一种看热闹的心理,但对文学界的一些人来说,这个奖项却是切实关系到自身利益的。
作家可以获奖,编辑受嘉奖,出版社得荣誉,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评奖前前后后搞了一年多,不光是读者和文学爱好者们等的心焦,那些有希望获奖的作家、小说的编辑、出版社也一样在翘首以盼。
终于,在1982年12月6日这天,《人民日报》上毫无征兆的出现了关于第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奖名单的报道。
报道出来的当天,全国文协也将评奖结果通报了各省、自治区、直辖市文协。
短短一天之内,中国文坛风云雷动,喧嚣鼎沸。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周克芹)、《东方》(魏巍)、《将军吟》(莫应丰)、《李自成》(姚雪垠)、《棋圣》(林朝阳)、《芙蓉镇》(古桦)、《冬天里的春天》(李国文)。
经过一年多的评奖,第一届茅盾文学奖最后决出了七部获奖作品。
如果按照民间谣传的备选名单里有八部作品,那么这个得奖率堪称可怕。
大家在惊叹于这些获奖作品和作家之余,也在好奇唯一落选的那个倒霉蛋儿会是谁?
“哎呦,笑死我了。张曼玲这张嘴真是太损了,奖项一出来她不关心别人,就关心那个落选的倒霉蛋是谁?这丫头真是的!”
沈金梅是《天津文学》的副主编,上个月《新港》杂志刚刚改制成为《天津文学》,也算是顺应了如今各地文协刊物改为“某某文学”的潮流。
她原本是《新港》的负责人,天津文协的老人儿,刊物改制后成为副主编。
《天津文学》和文协都在一处办公,编辑部和文协的人也相熟,沈金梅刚才去了趟文协的办公室,回来就笑哈哈的说道。
听着她的笑话,编辑部内也响起一阵笑声。
姜子隆现在是《天津文学》主编,他问道:“她最应该关心的不应该是林朝阳吗?”
自从上回张曼玲跟吴子仁合伙炮制出那篇对燕影厂不利的文章后,天津文联内部都知道了,她和林朝阳的关系好到甘愿当马前卒的程度。
私下里还有人传了些难听话,只是这些传言都上不得台面,只能在阴暗的角落里流行。
“林朝阳都获奖了,还有什么好关心的?才二十多岁吧,就拿了茅盾文学奖,太年轻了!”沈金梅感叹着说道。
姜子隆闻言不禁回想起了两年前他在文讲所学习的经历,“是啊!那年他还给我们上过课呢。”
沈金梅调侃道:“你感觉这个‘小老师’怎么样?”
姜子隆想了想,认真的说道:“理论知识很扎实,比我们业余出身的写作者强多了。而且你能听出来,他是真的有天分。有些东西我是三十多岁才悟出来的,可他那时候才二十出头,就已经讲的头头是道了。”
沈金梅的本意是调侃,但她见姜子隆的态度这么正式,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思。
“那你觉得《棋圣》得奖算实至名归吗?”
听着她这个问题,姜子隆反问道:“什么叫实至名归?如果就作品的水准而言,今年获奖的这些作品都是不错的。可要是用放大镜去看,谁又没有毛病?”
“我记得《棋圣》去年发表的时候被人抨击过‘民粹’的问题对吧?
姚雪垠的《李自成》如果只有第一卷,可能得奖会更令人心服口服。
古桦的《芙蓉镇》,我们俩当过同学,那种简单的二元对立的矛盾设计太粗糙了……
说到底,评奖最后评的是长处,而不是短板。我们要看的是一部作品优秀的地方,而不是只盯着它细小的缺憾之处不放。”
姜子隆的话引来了周围几个同事的掌声,沈金梅打趣道:“真不愧是姜主编,有格局!”
姜子隆谦虚的摆了摆手,“这算什么格局。不过你要说今年评奖的问题,也不是没有……”
听他这么说着,其他几个同事们露出好奇的目光。
“从这一届评奖的结果看,还是有些以意识形态为导向,没有摆脱政治的影响。”
听着姜子隆的话,其他人略一思索也不由得点头认可。
“主编说的没错,不是都说林朝阳的《梵高之死》也报送了吗?其实我觉得在艺术水准上《梵高之死》的水平要高出《棋圣》不少。
对比这两者,《棋圣》的优势很明显是胜在意识形态上。”
“《棋圣》其实也不差,是《梵高之死》太惊艳了。《冬天里的春天》得奖有些牵强了,还不如给《梵高之死》呢。”
“哪有一个人占两个名额的?《棋圣》换成《梵高之死》还差不多,这样更服众。”
众人七嘴八舌的讨论着,表现的十分热切。
这毕竟是国内第一个长篇小说奖项,又是第一届评奖,大家也算是文学界的一份子,结果出来之后自然心热。
姜子隆看着众人的表现,脑海中不自觉的想起了林朝阳那张脸。
真年轻啊!
说起来他姜子隆在作家中成名已经算是比较早的了,更是开创了“改革文学”这个中国当代文学的重要流派。
可惜跟林朝阳一比,就有点不够看了。
也不知道我这辈子有没有机会得个茅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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