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绩将太子的神情收入眼底,心中亦是唏嘘。
事实上,太子做得已经足够优秀,从册立那天起就在一众饱学鸿儒的教授之下飞速成长,很有身为储君的风范。当然性格之中的缺陷是不可掩饰的瑕疵,可天性如此,谁能奈何?
况且在李绩看来,性格软弱一些、仁善一些就未必是坏事,开国之君要面临诸多的抉择与危机,自然要求性格坚韧不拔心性冷硬如铁,杀伐决断豪气冲霄,先帝性情软弱,结果便种下了玄武门之后患。
但是守成之君则完全不同。
如今九州安靖盛世辉煌,哪里用得着皇帝杀伐决断睥睨天下?越是强硬的皇帝反而越是容易造成朝局的动荡,因为他们不能忍受一丝一毫的妥协,施行的国策必然是大刀阔斧一意孤行。
隋炀帝就是前车之鉴。
眼下大唐开始编撰前朝史书,无论出于李二陛下的授意还是史官学者们为了大唐的统治正朔长治久安,对于隋炀帝有意无意的开始各种抹黑,然而如今朝中不少人曾经历过那个时代,余者也就耳濡目染,谁都知道隋炀帝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
才气纵横、能力卓越,所创之善政数之不尽,千古以降,有几位帝王比得上隋炀帝的英明决断、旷世功绩?
结果却落得一个帝国倾覆、葬身乱军之中的悲惨结局,而导致这一切的原因,便是隋炀帝的刚愎自负、性格强硬。
文皇帝一扫六合成就隋朝大业,虽然得国不正,但威望绝伦,一手将这个庞大帝国整合统御,后续之君主需要做得只是将国内各股势力延续着文皇帝的策略予以镇压、牵制,慢慢消弭彼此之间的界限,便足以使得大隋根基稳固,而不是如隋炀帝那般大开大合贪功冒进,完全无视内部分裂的各派势力彼此之间的敌视,最终因为兵败高句丽导致人心浮动,最终帝国倾覆。
……
太子固然软弱,但是却不昏聩,能够听得进臣子的谏言,这就已经足够了,可李二陛下却一直对太子多有不满,先是属意魏王争储,后又扶持晋王夺嫡,这给予太子的压力实在是太大。
李绩甚至时不时的在想,若是眼下这种情况长期延续下去,以太子性格直柔弱,会否因为这庞大的压力而导致心志崩溃,做出些什么不可理喻的愚蠢举动……
李承乾听了李绩的讲述,明白李绩这是要他拿个主意。
如果担心兵部会被晋王攻陷,那就干脆上书皇帝表示不去民部,如此一来皇帝自然没有借口强行将晋王安插进兵部。
可李承乾不这么想。
他示意李绩饮茶,缓缓说道:“孤明白英国公的意思,不过孤心意已决,便让稚奴入主兵部吧。”
李绩手里拈着茶杯,急切道:“殿下可知一旦晋王入主兵部,整个兵部都有可能倒向他?微臣知道殿下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深信可以守得住兵部,更可以在民部深入改革、大展拳脚,可是万一事情未能达到预想之效果,形势危矣!”
他不明白,一向性格软弱,说不好听就是优柔寡断的李承乾,这一次为何这般有信心?
李承乾没让他猜测太久,微笑着说道:“英国公稍安勿躁。孤之所以下定决心,是因为孤相信房俊。”
李绩愕然。
攸关储君之位,进而影响到整个东宫上下的身家性命,只是一句“相信房俊”?
李承乾解释道:“孤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孤对房俊的了解。论能力,房俊相比英国公所差不可以道里计,毕竟英国公您半生征战、未尝一败,如今身为宰辅之首,亦是兢兢业业、从无差错。但是眼下之形势,已非是循序渐进、按部就班便能取得最后之胜利,父皇之心意众所周知,稳定发展下去,孤又如何能够得到父皇之肯定?”
李绩闷声不语,略有所思。
太子不是个糊涂人,倒也看得清形势。以陛下对于晋王之宠爱,只需晋王稍微做出一些成绩,易储之心便会愈发坚定,除非太子能够干出几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证明他的确是实至名归的储君。
可是眼下边疆稳固、四夷臣服,唯二的敌人便只剩下吐蕃与高句丽。
吐蕃占据高原地利,民风剽悍居高临下,以目前之态势只能一边笼络一边积蓄能量,起码五十年之内,两国之间很难有大战爆发,因为谁也奈何不得谁,贸然开战只会两败俱伤。
而高句丽偏安东北一隅,日益壮大兵多粮足,早已成为威胁中原王朝的心腹大患,唯有将其一举攻克方可保证中原之安定,亦能成就李二陛下的千秋霸业,所以这份功绩谁也不能染指,只能由李二陛下御驾亲征。
如此一来,想要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稳固储君之位,那就只能在国内政务上想法子。
李绩自诩精于兵事,旁人赞一句“用兵如神”,他亦可腆颜愧受,毕竟生平征战罕有败绩,普天之下也就李靖可令他自感略逊一筹,余者如李孝恭、李道宗等皆要比自己有所不如,至于尉迟恭、程咬金等人皆悍将而已,更不足论。
然而说起钱粮经济,那便是他的软肋短板了,更别说太子先前提到的什么币制改革、以经济战略摧毁敌国之根基,使得敌人未战先乱,兵不血刃便可攻城掠地……简直如坠云雾,不知所云。
他承认太子所言不差,眼下之形势的确需要另辟蹊径、剑走偏锋,可问题是房俊那小子就行了?
他依旧沉默,表达质疑。
李承乾亲手执壶,给李绩续上茶水,缓缓说道:“英国公用兵如神,自然知晓兵法之精髓便是‘以正合,以奇胜’,眼下孤所面临之形势便是如此,只能寄希望于兵行险招,方能逆势而上。而若说兵行险招、剑走偏锋,放眼当下,无人能及房俊。自然,英国公乃是国之柱石,孤之臂膀,孤之前程,尽在英国公之庇护。”
李绩坐不住了,连忙起身,一揖及地道:“殿下信重,微臣愧不敢当。”
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太子难得意志坚定一回,自己倒不是不能劝,实在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只能听之任之,希望房俊这个素来不以常理出牌的家伙当真能够施行币制改革,死死的压住晋王。
况且太子身为储君,这番话几乎就是告诉他李绩,“房俊是我的心腹肱股,这等情形之下只能听信他的办法,但是无论如何你英国公才是我李承乾最为倚重之人,他日登基之后,朝政必然以你为主”。
这就已经承认了李绩的地位,而且李绩也不可能去打击房俊来抬升自己。
李二陛下春秋鼎盛,李绩只比他小了三四岁,以黄帝所能够享受到的医疗待遇,谁死在谁前头还不一定呢,就算熬到最后李二陛下比自己先死,届时太子登基,自己也已经七老八十了,还有什么政治抱负?
只要太子能够念着今日扶持之恩情,房俊能够想着自己一以贯之的照拂,能够对自己的子孙加以照顾,这就足够了。
至于其他,那就是儿孙自己的事儿了……
一念及此,李绩肃容道:“既然殿下已有定见,微臣亦不多说,有需要的微臣出力的地方,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李承乾早已起身拉住他的胳膊,展颜笑道:“孤有名分大义在,又有汝等精兵猛将,何愁大事不成?他日若遂凌云志,当与诸君并肩携手,共享富贵!”
李绩道:“臣肝脑涂地,亦当助殿下成就大业,百死莫悔!”
两人把臂长笑。
稍后,李承乾命人备下酒宴,请太子妃入席,一同敬了李绩几杯酒,席间自然宾主尽欢,一派和谐。
而长孙无忌那边却是截然相反,将登门拜访的丘英起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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