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摇头道:“陛下未必如此认为。”
任何事再是扑朔迷离,但都有一项最为准确的认定——谁收益最大,谁嫌疑就最大。
魏王遭受弹劾攻讦,流言四起舆论纷纷,受益者不仅仅有争储的对手晋王,还有此刻仍为储君的李承乾。
李承乾手里捧着茶杯,叹了口气:“雉奴这一手当真高明, 苦肉计使得孤与青雀尽皆落下嫌疑,父皇心中定会产生隔阂。孤倒也罢了,父皇左右都会易储,只是有些为青雀担心。”
从晋王表现出来的手腕来看,可谓阴险毒辣、直指要害, 与魏王之间的储位争夺持续下去,指不定魏王还会遭受什么样的阴谋, 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这让他很是难受,曾经那个纯孝聪慧、青涩腼腆的弟弟,只因介入储位之争,便成为一个满腹阴狠的政治人物……
房俊将壶中温热的茶水倒掉,重新注入开水,替李承乾斟茶,道:“此事由李袭誉而起,朝中御史言官随即介入,气势浩浩荡荡,非是晋王的力量可以支配。想来朝中有人已经投靠了晋王,支持晋王争储。现在虽然他们联手打压魏王,但说不准也会将刀口转向殿下,局势有些凶险。”
李承乾默然片刻,低声道:“左右不过是被废,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父皇不生出残忍之心,想必无论青雀与雉奴谁得位,都不会为难孤这个废太子。”
他对兄弟之间的感情很有信心, 也相信两个兄弟的人品。
即便古往今来,政治局势从来都不是以某个人的意志为转移, 浩浩荡荡的大势之下,就算是皇帝有些时候也只能随波逐流,谁能顾得了谁的生死呢……
房俊摇摇头,这位太子殿下也不知是真单纯亦或无奈何,不得不指望着兄弟们能够感念手足之情,将来登基之后不会害他性命。
然而房俊穿越而来,亲眼见到历史就摆在那里,李治面色纯良人畜无害,但手段绝对算不上仁慈,既然能娶了父亲的侍妾,又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呢……
坐了一会儿,太子妃派人前来寻太子有事相商,房俊沉寂告辞。
出了大慈恩寺,由大业、安善诸坊一路向北,过平康坊、春明门大街,返回崇仁坊。
刚刚到了府门外下车,便见到门前一长溜车驾候着,管事卢成正急匆匆出门,正巧碰见房俊,连忙上前道:“魏王殿下入府拜见,奴婢正想着去寻二郎回来。”
房俊点头,不急不慢的抬脚迈上台阶从侧门入府,向着正堂走去,心里琢磨着眼下朝野上下风潮四起,诸多矛头皆对准魏王,这位殿下怎地还有心思跑到房家赖做客?
只怕来者不善啊……
来到正堂,便见到魏王坐在主位,高阳公主坐在下首相陪,兄妹两个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房俊上前见礼,高阳公主起身道:“小妹去张罗酒宴,兄长晌午定要留下畅饮几杯才行。”
李泰笑道:“正该如此,麻烦妹妹了。”
高阳公主嫣然一笑,美眸从房俊脸上瞥了一眼,转身款款离去,身子窈窕,环佩叮珰。
房俊被她这一眼看得心里咯噔一下,便明白李泰今日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加了一分小心,笑问道:“方才陪同太子入驻大慈恩寺,听闻今日朝野上下弹劾攻讦殿下之声汹涌如潮,正琢磨着殿下应当如坐针毡、食难下咽,却不想居然还有闲心莅临寒舍,倒是挺意外的。”
李泰苦笑一声,揉了揉脸,知道在房俊这样的聪明人面前最好别拐弯抹角,否则指不定被带歪了……
遂开门见山,直言问道:“二郎你掏心窝子说一句实话,咱们之间的交情比之太子如何?”
房俊一听,便苦笑起来。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略作斟酌,他缓缓说道:“殿下想说什么,微臣心知肚明。不过还请殿下见谅,微臣站在太子一边,不仅仅是私人感情,更是大势所趋。微臣可以放弃荣华富贵、权柄赫赫,但是不能坐视纲常颠倒、宗祧倾颓,那会使得自今而后的皇位传承伴随着腥风血雨,强盛一时的国力也终将消耗在永无止境的内乱当中。”
他与李泰私交更好,但这并不足以让他放弃政治理想。
李泰自是不肯轻易放弃,上身微微往房俊这边倾着,疾声道:“那本王就指天立誓给你一个保证,若成就储位之位,无论现在亦或将来,定会善待太子以及东宫内眷!这样的承诺只有本王能给,看看雉奴现在打压逼迫于我的手段,让他成为储君,太子与我谁都难活!”
事实上,他也一直认为目前自己最大的优势,便是敢于承诺善待太子,且各方都会相信。
最起码比展露出阴险手段的李治更加令人信服……
房俊沉吟未语,斟酌着如何拒绝李泰。
他信不信李泰的人品?信,也不信。
谷崸 至少直至眼下,他可以肯定李泰必然没有登基之后鸩杀太子的想法,甚至就连李治,他也可以宽容相待。
但是等到坐上那个位置之后呢?
谁也不能保证。
天下最极致的权力,带来的是天下最大的危机,身为九五至尊手执日月口含天宪,却时时刻刻充满着危机感。皇权是最毒的毒药,可以杀人,亦可杀己,没人能够抗拒它的诱惑,所有人会为了牢牢掌控皇权进而不惜一切。
“总有刁民想害朕”这句话可不仅仅是调侃,那是每一位帝王时时刻刻的心理……
至于现在转投魏王门下,待到辅佐魏王登基之后全力保住太子性命的想法,更是蠢不可及。
皇权至上,任何时刻都足以形成滔天巨浪,身在朝中自然被裹挟其内,身不由己。当自己以及身边、部属的利益已经与皇权结为一体,哪里还有什么能力去维护最初的底线?
只能随波逐流。
然而面对李泰渴望的目光,他终究不忍说出拒绝的话语,斟酌半晌,才叹气说道:“说那些东西,为时尚早,殿下还是想想应当如何应对眼下之困局吧,稍有不慎,晋王便会得到陛下认可,若陛下心中本就属意晋王,殿下再是闹腾,又有何用?”
李二陛下的固执天下皆知,他只需心中认定谁人为储,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李泰心里狠狠松了口气,他最怕房俊断然拒绝,使得事情毫无转圜之余地,既然房俊没有将话说死,就意味着随着局势之变化有可能投靠到他这边。
只要希望仍在,便值得奋力一搏……
李泰目光灼灼,盯着房俊问道:“若本王说服太子,二郎当如何决断?”
房俊默然。
以李承乾眼下杯弓蛇影之心态,若李泰向他立誓登基之后定会善待,想必李承乾会毫无保留的支持李泰,将东宫属官一股脑的抛过去……
可如此一来,便是两个兄长以强势碾压李治,李二陛下会怎么想?
恐怕任凭李二陛下再是如何杀伐决断,一旦那样的局势出现,也必然左右权衡、难以委决。
然而事实上,这种局势正是李二陛下一手挑起,而后又怕儿子们登基之后对手足兄弟大肆杀戮……
真是又当又立啊。
房俊沉声道:“若殿下仍有半分争储之念,还请再不要生出此念,公平公正的与晋王争一争,无论胜负,起码陛下殡天之前不会有什么意外。可若是强强联合、持强凌弱,你以为陛下会是何等反应?”
李泰面色变了变,沉吟之后苦笑道:“若是以往,本王对父皇极为了解,或许会将本王叫过去骂一个狗血淋头。但是现在……说实话,本王根本猜不透父皇的想法。”
两人沉默下来。
何止是李泰猜不透李二陛下的想法?朝野上下,没人知道李二陛下怎么想。
易储之心坚如铁石,此事势在必行,谁劝都不听。可同时又担心易储之后因为皇权之争导致儿子之间相互杀戮,之事兄弟阋墙、血脉相残……易储这件事根本就是自相矛盾,想要儿子们和平相处,就认可李承乾的太子身份且加以稳固,以李承乾的脾性,将来不会也没必要为难几个兄弟;可一旦易储,无论由谁即位都难免“名不正言不顺”,违背宗祧承继之法,内乱在所难免。
否则当年李二陛下玄武门之变诛杀太子建成、齐王元吉之后又何必对两人的子嗣、家眷大肆杀戮,由此背负一世骂名?
斩草不除根,必成后患。
顿了顿,李泰道:“可眼下流言汹汹、舆论纷纭,本王毫无还手之力,难道就任凭他们摸黑诽谤?”
房俊笑道:“这事儿简单,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有些时候遇到问题当可单刀直入、直指根源,再难的事儿也能迎刃而解。”
李泰先是愕然,继而神情一动,大喜道:“二郎不愧吾之子房也!”
房俊苦笑,您这是自比奸雄曹孟德礼贤下士、雄才大略,还是夸我似荀彧一般有王佐之才?
可无论哪一样都不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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