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九指归来
烟波荡荡,雾霭沉沉,一叶扁舟驶抵岑港,林海乘船回到了舟山。
除了带回当代文坛领袖钱谦益的墨宝之外,他身边还多了个吴国毅,另外柳麻子也被他带了回来。
吴国毅刚从登州返回,本来是要取道杭州回义乌老家奉养老母的,不想在岳王庙里碰到了林海,于是临时决定追随于他。
林海本想派人去义乌把吴母接到舟山来,结果吴国毅却摇了摇头:“家慈年纪大了,久在山中居住,又不习波涛,怕是不便到舟山来。林大人请放心,我吴家尚有不少族人在山里,更兼拙荆向来贤惠,有她代我尽孝也是一样。”
吴国毅年纪和林海差不多大,之前林海还没问过他家里的情况,闻言道:“国毅兄弟已经成家了?可有子嗣?”
吴国毅点头道:“有一子一女,都是三岁,我当年之所以没有留在辽阳城中,就是为了给吴家留下点香火。这一双儿女出生后不久,我就离开义乌到了绍兴,本是想走山阴吴氏的门路北上从军,结果却被文四爷派到了谢总戎手下。”
“哦?原来是文四爷派你去濠镜的?不是仁五爷?”
“是的,仁五爷是半年前刚刚接手海外贸易之事,之前都是文四爷在管,我也是从濠镜回来之后才知此事。”
林海对吴国毅说的话暗暗留心,接着又问:“那广东的谢总兵又是什么路数?谢记丝行的背后到底是谁?”
“还能是谁?就是余姚的泗门谢氏,林大人在濠镜时提到过的,当年就是他家赖了海寇的账,结果引发了嘉靖大倭寇。”
吴国毅说着又道:“江南有联宗之风,谢总戎是寒门出身,发达了之后就和泗门谢氏联了宗。那泗门谢氏如今已经好几代没出过高官了,在临近的府县里四处联宗,谢家的当家人在福建建阳任知县,当年谢总戎就是在福建总兵的任上和他家联了宗。”
“原来是这样。”林海闻言点了点头,前几天在草衣道人家门口碰到的那谢三宾也自称是泗门谢氏子弟,却不知是正牌的,还是和谢弘仪一样是联宗的。
山阴吴氏靠儿女姻亲维持家门,这余姚谢氏看起来却是以联宗为主要手段,这些世家大族都在想方设法维持地位,毕竟如今的大明是庶族社会,谁也没法保证自家代代能出高官。
林海在心中暗暗盘算,要不要派人去和这谢家接触一下,仁五爷那头看起来不太靠谱,和这种簪缨世家做买卖最好还是多留个心眼较好。
不过这事林海就没必要和吴国毅说了,山阴吴氏毕竟对他有恩,而且吴国毅在谈到辽海走私时也是闪烁其词,毕竟两人交心也不过几天时间而已。
林海转移话题道:“你刚从登州回来,既是令堂不便来舟山,要不你先回家过年,招兵之事我先办着。”
吴国毅摇头道:“忠孝不能两全,林大人既要用我,那就不要以朋友待属下,否则属下难以自安。”
“这不是还没成军么?”林海说着又笑道,“事到如今,还提这个忠字作甚,莫非你还想做忠臣?那日你在湖心亭里说的话都够砍好几回头了。”
“我是忠臣,但只忠于天地良心。林大人,既然你说还没成军,我还不算是你的属下,那我就趁今日斗胆说一句,若是将来有一天你违背了天地良心,我也不会忠于你的。”
“好,你是忠臣,我也是忠臣。”林海说着又道,“你忠于天地良心,我忠于汉家大义,若是将来我忘记了今日所言,你可以一刀杀了我。”
回到舟山中中所后,林海先是把周一发叫了过来,对吴国毅道:“这小子他爹是你当年的战友,张名世将军所部,也在浑河南岸战死了,你俩认识一下。”
林海让周一发带吴国毅去他家坐坐,接着又叫来了许心兰,问了些中中所的近况以及营房家具和军服军粮等筹备得如何。
许心兰告诉他军服军粮都已齐备,家具正在打制,要齐备还得半个多月,林海闻言道:“那这样罢,你先给我把被褥之类的配齐了,再多找些稻草来铺地,门窗若是有破损的也要尽快修好,这大冬天的一定不能让我的将士受冻。”
许心兰点头称是,林海又道:“三日之后,我要去营房查看,还请许夫子以此事优先。另外,你替我去何副总戎那里下个拜帖,我明日打算去参将府里走一遭。”
送走许心兰后,冯一刀来报,说是九指几天前从登州回来了,问林海要不要马上见他。
“叫他来罢。”林海点了点头,早在抵达厦门的第二天,他就把九指派去登州探听袁进家人的下落,并让他回程后直接来舟山中中所。
九指是驿卒出身,不仅骑得了快马,而且惯于在外行走,因此林海把这事交给了他。
结果九指在去登州时顺带回了趟老家,他本是山东某卫的应袭卫指挥佥事,按规定这个级别的卫所武官要袭职是必须进京的,但九指早在成年前就欠了一屁股赌债,最后当然是无钱进京,祖祖辈辈传承了两百多年的铁饭碗就这么被他给弄丢了。
这厮在老家也没有亲族,只是在爹娘坟前上了一炷香,磕了几个头,然后又骑着马上路了。
但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好多年没回到北方,似乎已经受不了这北地的寒风了,骑在马上吹了一阵风,竟吹得他眼泪直流。
“你娘的,小时候还没觉得,这狗日的风是真他娘的毒。等办完这趟差,老子以后再也不来北方了。”
九指骑在马上骂了几句这狗日的北风,骂完后心里畅快多了,眼睛里也不再流泪了,脸上又是一副悠然自得的神情。
林海不清楚九指的身世,自然也不知道他还回了趟老家,见了九指后只是问他:“如何?可有探听到袁进家人的下落?”
“岂止是探听到下落?好教东家知道,我直接和那袁家娘子见了面。”九指眉飞色舞地回道,他出发时林海还没到舟山上任,因此他还是习惯叫林海叫东家。
“这是袁进娘子给的信物,让我带给她男人。”九指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根银簪,递给了林海,“我和他娘子说了袁进如今在海外,派我来接家小,结果袁家娘子却不愿离开登州,说是除非看到袁进本人。”
林海接过那银簪道:“这么说,袁进的家小都安然无恙?”
“是的。我去了登州后,先给当地的几个城狐社鼠塞了几两银子,请他们去各处牢里打听,结果最后告诉我,登州各衙门的牢里都没有收押过袁进的家小。”
“之后,我又在当地的酒楼茶馆里厮混了几天,听到不少关于袁进的消息,大多是说他勾结红夷劫夺天使,也有人说他是被冤枉的,说他的家小都被登州水右营的副将李忠给藏起来了。”
“反正各种说法都有,最后我没法子,直接拿了袁进的信物去见他的结义兄弟李忠,结果还真让我见到袁家娘子了,李忠和袁家娘子还各赏了我十两银子。”
林海看了九指一眼:“你这厮倒是胆子不小,袁进如今是朝廷的头号钦范,你还敢拿他的信物去见登州水右营的副守备。”
“反正我早就活腻歪了,就是赌一把而已,不然要是差事没办好,我哪还有脸回来见东家?幸好这李忠还是个讲义气的。”九指混不吝地笑着,“东家,要说你可真是我九指的福星,凡是跟你老人家沾边的局,我九指是逢赌必赢。”
林海闻言有些哭笑不得,冯一刀管带的这十来人他在倭国时都常带在身边的,因此对这厮的秉性也颇为了解。
他拿过一个包裹扔给九指道:“差使办得不错,这里头是五十两,十锭五两的足色纹银,老子赏给你的,你记得赶紧把小周那五两银子还给他。”
“东家,你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不赶紧还钱的话,明天这银子就飞了?”
“没错,老子就是这个意思。”林海说着又道,“另外,你不要再左一句东家、右一句东家了。老子如今可是掌印千户,你小子有没有点眼力件?”
九指从千户衙署出来后,回头看了一眼这前后三进、正房五间的院落,忽然悠悠地叹了口气。
他本想直接去赌一把,但最终还是决定先去找小周还钱。
找了一圈没找到小周在哪,最后才听说他正和瘦猴等人在一起,在歪嘴那里听那厮说这回去杭州的见闻。
九指来到歪嘴的住处,远远就听到那极具穿透力的淫笑声:
“要说那妙真小道姑,小小年纪当真是道行不浅,亏得我歪嘴自幼习得个熬战之法,这才与她战了个旗鼓相当。那一场好杀,真叫一个昏天黑地,我是先攻水门,后走旱道,最后给她来了个一枪封喉……”
九指从包裹里拿出一锭五两的银元宝,走进去扔给小周道:“五两银子,还你了。”
瘦猴拍了一下小周的后背,嘿嘿笑道:“你小子又有钱了,要不要猴哥替你寻个粉头,尝尝做男人的滋味。”
“不要。”小周把银子捂在怀里道:“我要攒着娶媳妇。”
“没出息。”歪嘴闻言道,“娶什么媳妇,跟着你猴哥还有我歪嘴混,夜夜做新郎。”
“你莫要带坏少年人。”疤脸年纪稍大点,出言规劝道,“听我的,攒钱娶媳妇是正理,你看我就从不跟歪嘴他们去鬼混。”
“就是,听疤脸哥的没错。”九指也不想看到小周被歪嘴和瘦猴带上邪路。
他是识字的,说着又对小周吟出一首不知从哪里看来的打油诗:“有道是‘宿尽闲花万万千,不如归去伴妻眠。虽然枕上无情趣,睡到天明不要钱。’”
小周点头道:“九指哥,我听你的。你也莫要再赌钱了,早日娶个媳妇罢,人活一世,总要留个后才好。”
九指闻言脸色大变,他突然上前踹了小周一脚:“入你娘的毛,什么时候轮到你这小崽子来说教老子了?”
这时,冯一刀和蝰蛇从外面走进来了,蝰蛇道:“哥几个都在啊,刀哥有个事要跟大家伙说下……”
冯一刀清了清嗓子道:“林大人打算招兵的事你们都知道罢?我冯一刀打算从军入伍,你们可有愿意随我一起的?”
“招兵?招什么兵?千户所没兵么?”九指刚回来不久,还没听人说起过这事。
“林大人打算额外募一些兵,我听我兄弟说,林大人很重视这事,为这事跑了两次海道衙门,送的礼那是真不少。”阮进对九指解释道,这些人里除了小周之外,就是他和九指的关系最好。
“阮兄弟说得不错。”冯一刀道,“我可以负责任的告诉大家伙儿,这事绝对是林大人心里的头等大事,你们要想混个好前程,就跟我一起从军去。”
他停顿片刻扫视了众人一圈,接着又道:“当然,这事我也不勉强你们,林大人招兵不是闹着玩的,将来肯定要上战场,刀枪无眼的话就不用我多说了罢。”
“刀哥这话说的,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我等海上汉子何时怕过死?”阮进笑着站起来道,“算我一个,我其实一直想去战场上看看打仗是怎么个打法,就算刀哥不挑这个头,我本来也是要去单独找林大人的。”
“阮家老大,你别在这瞎起哄,你死了你家还有个阮老二,那小子人模狗样的,如今又得林大人看重,不愁将来说不上媳妇抱不上娃。我们哥几个可都是独苗,刀哥和蝰蛇哥这把年纪了都还没媳妇没娃,这好不容易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的。”
歪嘴拽着阮进的胳膊往下拉,想把他拽下来坐着,结果发现拽不动,于是转头问冯一刀:“刀哥,你当真要去当大头兵啊?放着林大人的贴身亲随不干?”
冯一刀点了点头:“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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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升公当真不要这送上门来的钱财?”舟山参将府的后宅,仁五爷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难以置信地问何汝宾道。
“吴老弟,此事恕老夫爱莫能助。”何汝宾神色淡然地摇了摇头,仲升是他的雅号,早年间他曾在京营任职,和时为锦衣卫正千户的吴孟明有些交情。
两人的年纪差不多,当时是平辈论交,因此何汝宾虽比吴孟仁大了近三十岁,还是得喊他一声老弟。
“仲升公莫非是忌惮海防道的洪亨九,吴某也听说了,林海能当上这千户是走的那姓洪的门路。但这海禁之事乃是朝廷法度,洪亨九就算是知晓了,难道还能拿仲升公怎么样?”
“海禁乃朝廷法度?”吴孟仁这话把何汝宾都给逗乐了,“吴老弟,别人说这话尚可。你说这话,我怎么听着有点想笑?”
“这般说来,仲升公心意已定?”仁五爷倒是脸皮厚,丝毫不以为忤。
何汝宾点点头:“老夫年纪大了,不想多事,还望吴老弟海涵。”
“既是如此,请容吴某告退。”仁五爷悻悻然向何汝宾抱拳告辞,后者客套了几句也就没再多留。
送吴孟仁出门后,何汝宾返回书房,一边走还一边喃喃自语:“好家伙,二十万两银子的丝货,这个中中所的林千户,不简单哪!”
在书房中坐了一会儿后,他唤来贴身的丫鬟道:“你去把老二房的瑛儿喊过来,就说老爷我要安排点事情给他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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