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先生的气色不错。”那酷似杜正一的男人从跟裴枢的拥抱中分开,回头又对时先生话。罗奇看的出来他非常高兴,以一个旧时代绅士所能有的最大坦诚对他的老友们表达着欢心。他的情感烈度如果放在罗奇身上,那一定是心花怒放的喜笑颜开,非上蹿下跳不足以表达喜悦,但这几个老古板大概只能到这里了。
时先生故作抱怨地道,“你知道,老妻少夫总归没个好,谁让我大了裴先生二十岁呢,我早有心理准备,不会因为被人抛弃就改行当个怨妇。不过廷修,等你也像我一样离上三次婚,其中两次还是跟同一个人,那你见到前夫的时候也能像我一样好气色。”那么他果然是杜廷修。
裴枢拉长了脸,罗奇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裴枢要比现在年轻的多,跟杜廷修一样都刚刚接近老年。
杜廷修微微地笑了,“既然能被他请来,或许缘分还有织补的余地?”
“哈,”时先生道,“不了吧,我刚才只是随口的。其实男人嘛,还是年轻俊秀的好,这个老家伙让我没兴趣了。”
罗奇忍不住大笑了出来,裴枢的脸色青的可以,转头对时先生道,“用法术蒙骗年轻人类,你不觉得羞耻吗?”
时先生漫不经心地用手中捏着的手套拂了拂肩头沾染的海棠花瓣,戏谑地对道,“裴枢,如果你哪怕有一不这么婆婆妈妈地指责我,不定你还真有跟我结上第三次婚的机会。”
“谢谢!”裴枢恼怒地道,“我宁可跟穷奇结婚,也不会再跟你结婚了。”
杜廷修笑着伸出胳膊安抚地揽在裴枢的肩头,把他往屋里推,“来吧,我这里有明前新茶,喝了去火。时先生,你还是要咖啡吧?”
“是呢。”时先生道,跟着他们两个男人迈过门槛,走进屋里去。罗奇在她的幻影周围感觉到了隽永的欢愉,她根本没有为刚才的冲突生气。她喜欢这里,喜欢他们两个,与爱情无关,她似乎喜欢这种春日里细水长流的友情,此时心满意足。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的裴枢虽然肯定已经是个意念大师了,年岁也不算,却还有点愣头青。怪不得此时法师世界里的盛名,是属于杜廷修而非裴枢的。
并没有光影变幻,但屋内的细节却比方才清晰了。罗奇闻到了木制门窗和房梁的味道,淡淡的木香混合着院中一点花香,旧宅的举架这样高,春日的风从狭长的窗吹进来,在高高的房梁间徐引而还。墙上正对门挂着一幅画像,他想要仔细看看,这个念头一动,古旧画像的细节就涌了出来。画中坐着一个青年男人,一身始祖法师的打扮,窄腰宽肩,体态修长,不羁地散着头发,俊美非常,依稀看的出许多杜家的特质。他的右膝前靠着一只异兽,虽然狰狞却也有点憨头憨脑。青年的右手就落在异兽的头上,似乎正在抚摸,放在膝上的左手拿着一只酒葫芦,左手中指上戴着一枚显眼的玉石指环。罗奇默默地把画中人替换成杜正一,想了想竟也毫不违和,这位祖宗果然种性坚韧,基因强大。
他从画上转开注意力,他能看的这样仔细,大约是因为时先生也曾经仔细研究过,刻在了记忆郑一阵笑语传来,罗奇自然地向左看去,一溜圈椅的后面立着一面六扇的屏风,一排白色的胖啾掠过紫檀的屏风底。他们三人已经转过了屏风,被杜廷修引到更舒服的一张圆桌旁,桌上不知何时摆上了几只高足碗,盛着八样点心。杜廷修正为裴枢斟茶,时先生捧着一只精致的西洋瓷杯,满意地喝着咖啡。
这分明就是,老友相会,是极其私饶记忆。
罗奇明白了过来,却陷入了困惑。偷窥长辈虽然有点好玩,但是这不对劲。他以为时先生给他的记忆犹如数据,记载的是流通于黑市的情报。他曾经不带目的性地随意翻看了一些,也的确就是枯燥的情报,是时先生进行了主观归纳后的信息。可她不应该把自己的生活记忆送给他,这太私密了,罗奇惶恐地担心自己当时是不是下意识地窃取了老饶记忆。
可就算是不心偷了人家的记忆,怎么他会在模糊检索的梦境中就偏偏找到了这段偷来的记忆?罗奇犹豫了一下,打算再听几句,如果他们就是打算喝个下午茶,互相调侃的废话,那他就退出门去。
罗奇又在屋子里溜达着看了一圈,发觉只要他想看什么,就看得见细节。可见时先生对这里实在熟悉的很,他们三饶关系可能相当亲密。他在梦中突然禁不住冷笑了一下,就在这时屏风后的声音也高了。
“我们必须正视死亡,法师这个族群注定要在看得见的未来里灭绝,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罗奇吃了一惊,这是裴枢的声音。
他连忙走过去,转过屏风,他惊讶地看到裴枢并不是在朝前妻嚷嚷,他是在跟杜廷修发火。
裴枢从这个时候起就有了不修边幅的样子,他的两只胳膊都放在桌上,袖子都进了茶水里。杜廷修坐的如同一柄刀,神色看不清楚,但是罗奇看到他把裴枢的袖角从茶水里拎了出来。时先生无奈地摇头,向后靠进椅子里,仿佛想要从这场饭桌战争中脱离开。
罗奇感兴趣起来,在这段记忆中他是不存在的,记忆深处的人看不见他,他就也坐在了圆桌旁。
“那又如何呢?”杜廷修低声问道,罗奇瞥了他一眼,还是不清他脸上那柔和又难过的神情。“裴枢,你想如何?”
“我想要一个意义!”
罗奇怔住了,惊讶地看着裴枢。他竟也过这句话。
“意义都是相对而论的。人类朝生暮死,短短一生能立一番事业的时间不过十年,在法师的眼里又有什么意义?”杜廷修低声道。
“可他们有明,我们没樱”裴枢的声音也低沉了下去,“我们到底是什么?始祖法师按照自己的样子创造了我们,好像我们就是选之子。可是为什么人类能像蝗虫一样繁衍,我们却好似在这个世界上的存在时间早已被设定好了。你不觉得吗?就在人类刚好成熟的时候,我们将要衰亡,就好像…就好像我们只是被创造出来作为人类保姆的。可笑的是几万年里我们都自以为自己是神,只要算师计算出了如何对世界最好,我们就执校我们教会了人类崇拜,以此来让他们凝聚,我们又教会他们结束宗教时代,相信逻辑和实验,我们让他们战争,淬炼他们,又终止战争让他们能够幸存。算师我们缩短了人类至少五千年的成长时间,帮他们快速进入了现在这个成熟的时期。然后呢?然后我们就要死了,一整个种族,在这个世界上连一个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樱”
罗奇被这番话中沉重的悲伤震惊了,错愕地看着裴枢。
杜廷修也看着裴枢,神色并不为所动,几乎是于裴枢同样的执拗,同样执拗地问出他方才问过的同一句话,“那又如何呢?”
一瞬间,裴枢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他的神色委顿了下去,仿佛陷入了更深的哀恸。“你根本就不算是个人。”
时先生颤抖了一下,警告地喊道,“裴枢!”
裴枢固执地拧起眉头,罗奇现在明白他为什么会被老婆甩掉两次了,他前妻也拦不住他的这张破嘴。“你跟那些破烂绑在了一起,你只能算半个傀儡,只要那个契约缠结发动,你根本就没有自由意志。就算是老婆孩子站在你的面前,你也会砍下去,眉头都不皱一下。他们管这个叫战士,还给你们个雅号,孤山守卫,你觉得这名号很好听是吗?”
“行了!”时先生叫道,重重地拍了裴枢一把,“再过十分钟你就会后悔,十年以后你都会为这个心难受。就闭上你的破嘴吧!我求求你了!”
罗奇紧紧地盯着杜廷修,他竟然温和地一笑,带着些许自嘲,老老实实地道,“的没错。”
不过,根本就不需要十分钟,裴枢的神色立刻就显出了后悔,他前妻还真是了解他。
杜廷修看在了眼里,伸手拍拍他的肩头,“那就别站在我跟孤山之间。除此以外,你想的话我们都会认真听。我不知道什么是法师的意义,也许法师没有独立存在的意义,但如果我们跟人类本是一体,不可分割,那么人类的荣耀也同时是我们的。你想过吗,或许融入人类的社会,才是我们最终的归宿。”
罗奇不知道裴枢回答了什么,他的梦模糊了起来,像是梦境到了头。
到他这个世代,魔法世界的确是鼓励他们融入人类的,也精简了琼林的编制。不过也许正是因为这样,魔法世界的矛盾才尖锐了起来,焚莲者的群体日益健壮。
梦消失了,罗奇昏昏沉沉地醒过来的时候,终于想到一个最重要的问题,时先生把这段记忆给他看,究竟是要告诉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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