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困境?”
顾池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担心。
“康季寿二人可知道自己是‘囚徒’?”
沈棠道:“我不知道他们知不知道。”
“若他们不知道,二人必死无疑。”顾池原以为北漠和高国两个敌人够烦心,却没想到真正让自己烦心的是自己人,“主上!”
沈棠批完一本奏折,抬眼示意顾池安心。
“咱们现在只能等他们消息,不论好坏都是他们自己选择的路,我们插手不了。”
顾池语出惊人:“那就废了他们俩。”
单独废掉一个退出不可行。
那么废掉两个,强行中止圆满仪式呢?
未必不可行!
沈棠差点儿被这句话搞不会了,失笑道:“你还是不太了解微恒,若是为苟活而放弃好不容易修炼的成果,这比杀了她还要让她难受。若在二者之间选,她不会苟活。”
正因为沈棠都懂,所以她也束手无策。
顾池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
千万言语不知从何开头。
沈棠见他神情,出言宽慰两句:“其实也用不着那么悲观,明面上来看,陷入‘囚徒困境’的人几乎没有活路,因为人性会让他们做出最符合自身利益的‘聪明’选择,但是你忘了,‘囚徒困境’中的‘囚徒’失败的前提是不够信任彼此,所以在双赢和双输中间选择了双输。但季寿跟微恒二人不一样的……”
他们有足够的信任基础。
未必不能战胜人性。
这也是沈棠能坐得住的原因之一。
“趁着这个机会,让二人彻底走出心结,未尝不是因祸得福。”沈棠几句话的功夫又批好几本奏折,越批越烦躁,本来挂念康时二人就够让她烦躁分神,居然还让她批这些比裹脚布还臭还长的垃圾奏折,这简直是对她的慢性谋杀,“这些全部拉黄名单!”
沈棠这边有个小本本。
详细记录着对每个臣子的评价。看谁不顺眼就将人拉黄名单,吏部考核重点盯梢。
“他们得罪主上了?还是办事不力?”
主上的心声全部都在骂人。
顾池也不知道这几人怎么她了。
沈棠道:“他们废话太多就得罪我了,不知道我一天到晚要批多少奏折吗?鬼有精力逐字逐句看他们拍马屁!郡县老母牛产下双胎都能写上去,还说这是我的功劳!我能有什么功劳啊?我是能帮助母牛怀孕的公牛吗?让他们多说说政绩治理,你看看他们怎么写的?我要是给他们查重能红一大片!谁给他们胆子这么水?奏折拧一把,拧出来的水都能将淼江灌满了!他们爹的,下次再这样就将他们一个个拎过来骂!”
听沈棠一大串语言输出,顾池反倒松口气,这意味着主上内心也在焦虑,远没有表面上那么镇定自若。否则的话,奏折再水,她都能耐着脾性看完,然后在奏折里面骂。
顾池担心自己继续留下来会被殃及,正想找个理由溜走,偏偏天不遂人愿,又是一摞奏折被抱进来。沈棠随手拿下最上面的一本,刚看两眼就寒下脸色,眼底涌动杀意。
一看这架势,顾池就知道自己走不掉了。
果不其然,沈棠将奏折丢给他。
“望潮,你看看。”
顾池提心吊胆打开瞄了一眼,生怕奏折内容跟自己或者御史台有关——主上正气头上呢,自己还不首当其冲被她修理了?仔细看了一遍,悬吊的心逐渐落回肚子,继而涌出一股子幸灾乐祸情绪。他压下唇角弧度,将奏折送回沈棠手中:“主上,是好事!”
确实是一件好事!
高国境内的大世家都被芈葵母子一波带走,剩下的小猫三两只不成气候,王庭要收走他们的土地并不难。他们敢不配合,那只能让他们出点意外。除此之外,地方仍有规模不小的豪绅大户。这些人在当地也是数一数二大地主,拥有土地数量也能让人咋舌。
他们不允许王庭丈量清点土地。
甚至连人口稽查也加以阻挠。
一部分背地里搞小动作,甚至在佃户庶民之中散播不利于沈棠的谣言。另一部分行事比较聪明,他们没有明着跟沈棠作对,反而积极配合官府工作,只是私底下却做一些阳奉阴违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散播激进谣言,在丈量土地的时候暴力行动,将本属于别人的土地划到“王庭”的名下。吃亏的庶民自然不肯,一怒之下跟胥吏起冲突,被胥吏带来的人打死……
也有庶民打死了胥吏。
总而言之,民间反对声音很大。
沈棠看着奏折都想冷笑了。
戚国世家联手对付梅惊鹤等人的恶心手段,居然也让她体验了一把。真以为她是泥巴捏的,不会发火?还是他们自信手段隐秘不会被抓出来?沈棠问顾池:“怎么做?”
顾池抬手做了个抹脖子手势。
这种情况,杀鸡儆猴的手段就很适合。
沈棠闭眸思索了一会儿。
抬手做了个下压动作:“先不杀。”
自然不是沈棠突然仁慈要积阴德了。
她补充道:“这事儿先知会吴昭德吧,打声招呼。原先高国境内的世家都是他一手纵容的,咱们下手之前,也得给他们最后一个机会。要是他们的旧主都劝说不动……”
那么,这些人也死有余辜。
下辈子投胎记得睁大眼睛避开她。
天降横祸的吴贤:“……”
他这阵子一直沉溺在失去芈葵的悲恸之中,只想单独冷静,不想任何人打扰。看到这封奏折也是一头雾水,打开一看,差点儿原地蹦起来。他不知道沈棠最近心情不好,但他知道姓沈的杀人跟切菜一样不眨眼:“这些人疯了吧?这伎俩对付沈幼梨有用?”
吴贤看着奏折最后的批注。
嘴角一抽:“……也确实有用。”
能让沈棠杀几个人改为杀几百上千号人。
吴贤最近闭门谢客,身边也没个商量的人,看着这份奏折颇为发愁——自己都不是高国国主了,只是一个普普通通沉溺丧妻之痛的中年男人,怎么还会有麻烦找上他呢?
盯了良久,吴贤提笔写了好些信。
不管能不能劝动,反正他话是带到了。
人要是还死了,也算他仁至义尽。
信写好了,信送出去了。
没两天,第一封回信送到吴贤手中。
他都没自己看,拾掇了一下十天半个月没刮洗的胡须,梳洗干净了才去求见沈棠。他来的很不凑巧,户部尚书荀含章正在帐内商议。
吴贤想着要不要改天再过来。
沈棠道:“你先等等。”
吴贤:“……”
这都不用避嫌的吗?
吴贤只是听了一会儿便觉得头大。
自己当国主那几年,似乎也没这么复杂。转念一想也正常,那时候高国境内优渥土地一部分在世家手中,一部分在高国王室手中,剩下的一点儿才在广大庶民手中。每年收上来的粮食数目都大差不差,账目清晰明了。
根本不用像沈棠这样锱铢必较。
吴贤坐在角落走神,荀贞则焦头烂额。
让沈棠暴怒的奏折是户部这边呈递上去的。田地不能在年内清算干净,全部交到太史局秦礼手中,不敢想明年春耕会如何。太史局是康国境内最重要的部门了,没之一!
秦礼借助文士之道与国玺之力,监管国境内全部耕地,利用邮驿统一下达每个地区每年的春耕指令,保证作物生长进度大致统一。而他呢,需要水的时候降水,不需要的时候——例如各地区作物成熟需要收割的时候,保证抢收期间阳光充裕,作物不会发霉减产。
除此之外,干旱洪涝也能杜绝。
连地龙翻身这些灾害也能及时派人救援。
而这一切的大前提,境内耕地数目、位置以及优劣必须送到太史局手中,否则太史局那边无法正常运作。太史局催户部,户部这边催各个州郡县府衙,府衙却搞小动作。
荀贞想问候他们祖宗十八代的心都有了。
祈善褚曜顾池几个,他都不怕的,得罪了就得罪了,自己还能怕了他们?但秦礼就不一样了。倒不是秦礼多么难缠,而是他的属性过于稀缺,主上对秦礼的信任也不亚于褚曜几个元老。必要时候,祈元良都要给秦礼让步。
冗长枯燥的商议终于结束。
荀贞沉着脸走的时候,吴贤仍神游天外。
“昭德兄,回神了。”
吴贤一惊一乍回过神。
他看沈棠的眼神带着无尽复杂。
他刚才听到了,秦礼作为礼部尚书又去兼职太史局,起初还以为是秦礼不受宠,因为礼部和太史局相较于其他部门,算得上清闲衙门。吴贤心中还有几分感慨呢,谁知越听越不对劲。什么春耕?什么全年降水预估?为什么还要计算原高国境内的各条河流排量?
太史局……
不就是司天监么?
何时能对户部指手画脚了?
荀含章话里话外吃了秦礼不少瘪啊。
吴贤怀疑他认识的秦礼跟他刚才听到的秦礼是两个人,同名同姓,其他都对不上!
要么是两个人,要么——
秦礼当年在他帐下就有隐瞒。
这个认知让吴贤内心五味杂陈,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在胸口。他强压着情绪,将回信递给了沈棠,上面密封的火漆都还在。沈棠也没跟他客气,看完后,她就更不客气了。
“昭德兄,你的面子我给了的,只是他们给脸不要脸也怪不得我。”沈棠将信纸还给了吴贤。只要吴贤不蠢,他就知道该做什么。
吴贤打开一目十行。
心中只剩一念头——
这些东西还是趁早死了好,别祸害他啊。也幸好吴贤有戒心,收到回信就送过来,自己没有打开看。要是他打开了,那真是黄泥巴掉进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这些害人精自己作死还不够,居然还妄图将自己拉下水。
吴贤心中一动,下一息潸然落泪。
真情实感怀念他的亡妻芈葵。
他与芈葵一共才二子二女,其中长子跟亡妻亡于王陵,仅剩一子二女也在王都大乱中失去下落,一直不见人影。今日才知他们三个都被原高国境内世家势力藏起来了,只待康国有个三长两短,这些人就能利用他们当傀儡,打出复辟高国的名义趁势生乱……
这些小人用心险恶。
吴贤现在只担心孩子们的安全。
他这番表演,沈棠看得是瞠目结舌。
似乎没想到吴昭德还有这手绝活。
她定了定心神,做了保证:“昭德兄不用担心,令嫒令郎定会逢凶化吉。这些个小人还需要他们,必然不会让他们有三长两短。”
吴贤一边洒泪一边点头认同。
“还请沈君能救小儿一救!”
“这是自然的!”
沈棠满意吴贤的知情识趣,因为他主动给沈棠送上一个可以动手而不用担心后患的绝佳借口。吴贤那三个孩子迄今没下落,当爹的说孩子被原高国旧势力藏起来了,还试图用他们当傀儡犯上作乱,那就是真的!他求到沈棠跟前,沈棠念以前交情能不答应?
此事不论结果,吴贤担了后果。
啧——
没想到吴贤也有解语花潜力。
沈棠挥笔写下命令:“照着办吧!”
轻描淡写命令背后,可能是数百条人命加入投胎行列。她处理完日常,桌上奏折逐渐见底,她才能起身揉一揉坐麻了屁股。唉,她单方面宣布每个国主都需要一个铁腚。
刚扭了两圈腰,帐外脚步急促。
顾池的气息在飞速接近:“主上!”
沈棠扭胯动作停在了半道:“又有事?”
她刚准备去同步子虚乌有那边的日常,这俩现在可比自己轻松多了,至少没有一堆看得人烦躁的奏折。顾池的神情让她心下一沉。
“是季寿和微恒出事了?”
顾池道:“是圆满仪式最后环节。”
圆满仪式项目不同,整个仪式时间也不同,有些人几个时辰就要分出结果,例如梅惊鹤那一回,有些人几天几月甚至大半年。康时和虞紫时间仅有两旬,也就是二十天。
他们必须做出最后的选择。
逾期交白卷也视为失败。
沈棠心中一凛:“不是还有五天吗?”
顾池道:“微恒两日不曾醒来了。”
上次应该是最后一次清醒。
即便是文心文士,也不可能七天不吃不喝还能活着。康时觉察不对劲,经脉文气莫名狂躁逆流,若至心脏,便是回天乏术。不得已,康时只能动手,提前结束圆满仪式。
他做出了选择。
现在赶过去,应该还能见到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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