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成德最后这句话,令堂上在座之人皆是一时侧目,各有所思。
片刻之后,众人再次把目光聚焦到了杨振身上,等候杨振的反应。
“老夏啊老夏,你说你这个人啊,真是经不起玩笑,跪着干嘛,快快起来吧。”
听完夏成德的回答,杨振只琢磨了片刻,便知道了他的意思。
他的意思就是,是战是降,你杨振说了算,你要战,我跟着你战到底,你要降,我也不反对,我也跟着你一起降。
总而言之,不问什么是非,也不管什么对错,就是听你的,看你的,跟你走。
面对夏成德这个态度,杨振还能说什么呢,对此,他已经不能要求更多,不能更满意了。
当下,杨振便笑着起身上前,一边说着话,一边将夏成德拉起,让他坐回到他的位置上去。
杨振的脸色变幻之快,直让那几个人瞠目结舌。
但是他们眼见夏成德如此说,竟然也得到了杨振的认可,那几个看破了杨振心思的人,却又不淡定了。
杨振抗虏之心十分坚决,这是他们早看穿了的。
但是杨振誓死效忠大明之意,眼下却又很值得商榷了,效忠归效忠,但却不是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愚忠。
事实上,杨振试探众人的过程,又何尝不是众人试探杨振的过程呢?
经此一番相互的试探,方光琛、张臣、吕品奇再看杨振,眼光却又不同了。
杨振与夏成德的对话,反倒让他们更加明白了杨振内心深处的立场。而这个立场,却也正合他们几个人无法言说的心意。
说到底,他们心中,原也没有多少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忠可言。
心中芥蒂消除,不再相互提防,众人便以杨振为中心,迅速形成了一个利益团体。
至此,方光琛、吕品奇、夏成德三人,才算是被杨振真正接受为自己人了。
接下来,松山城到底何去何从,便很快就有了定论。
当天晚上稍晚一点,杨朝进、张得贵、李禄被前后脚请到了总兵府里,杨振向他们三个公开了黄台吉派人招降的事情,并向他们说了使者的身份。
三人听了,皆目瞪口呆,大惊失色。
张得贵和李禄二人还好一些,他们主要是吃惊于前来劝降的使者的身份。
对于杨振打算扣留沈永忠,同时放还祖泽润的决定,他们没有任何不同的意见。
他们两个都是杨振最信赖的基本班底,之前没请他们过来,恰恰是因为杨振对他们完全放心。
但是杨朝进却不同了,作为监军内臣的他,对这种事情自然最是敏感。
早在傍晚的时候,李守忠在西门城头对杨振说的那些话,就已经引起了杨朝进的疑虑。
等他晚上被请到总兵府,听了杨振告知的事情之后,更是对杨振会不会投降的事情充满了高度的警惕。
虽然杨振一再向他保证绝不会投降,但杨朝进还是坚决反对放还祖泽润。
在他看来,有了祖泽润这个活生生的证据在手,上书皇帝,扳倒祖大寿,就指日可待了。
与此同时,一旦放了祖泽润,不光错失了扳倒祖大寿的机会,而且还有可能让祖泽润传递传去什么消息。
比如说,杨振完全有可能瞒着他,通过这个祖泽润,与满鞑子伪帝黄台吉进行联络讨价还价。
而要切断这个联络的渠道,杨朝进能够找到的代价最小的方法,就是将祖泽润也扣押在松山城里。
杨朝进还执意去了一趟松山总兵府前院西跨院里的地牢,亲自去验证了祖泽润的身份。
等到回来以后,他对众人说道:“你们担心开罪祖大寿祖家军,彻底断了松山城的唯一援军,所以反对处死祖泽润,这一点,咱家能够理解。
“你们反对公开祖泽润的身份,反对将他们送交朝廷明正典刑,反对公开满鞑子伪帝派他前来劝降的事情,你们担心松山城中军心动荡,咱家也能够理解。
“但是,像扣押沈永忠一样扣押祖泽润,并不杀他,而是留他一命,只是不让他离开松山城,不让他返回满鞑子大营而已,你们竟然也反对,非要放走他不可。这一点,咱家却不能理解。”
说到这里,杨朝进略作停顿,尔后黑着脸对杨振说道:“杨都督,汉卿贤弟,咱家自从结识贤弟当日,即为贤弟你的智谋勇略所折服,并与你约法三章,不干涉松山战守指挥事宜。但是今时今日,松山是战是降,咱家却非要弄个明白不可。如果你要降,你先杀了我杨朝进再说!”
杨振见杨朝进如此,一时有点哭笑不得,上前冲他躬身作揖,苦笑着说道:“兄长何故多疑?小弟若有降心,又怎会有今夜之会?放还祖泽润,无他,乃是不得不放还而已!”
杨振说完这些话,见杨朝进仍阴着脸不松口,一时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这个时候,却见方光琛突然起身上前,来到杨振身边,对着杨朝进躬身作揖说道:“杨公公多虑了,都督是何等人,杨公公岂能不知,怎会降那满鞑?再说都督若有此心,光琛岂能安坐于此?”
方光琛此言一出,杨朝进的脸色略微好看了一点。
方光琛在松山城里是什么角色,杨朝进是很清楚的。
如果说他杨朝进是皇帝的眼线,或者说是王德化的眼线的话,那么这个方光琛就是辽东巡抚方一藻的眼线,甚至可以说是兵部尚书陈新甲的眼线。
他们两个虽然是两条线上的人,但是来到松山城里的目的却是一致的,那就是监视杨振。
也因此,当杨朝进来到松山城出任监军内臣之后,与方光琛的关系,就一直不错。
在杨朝进看来,在这个松山城里,除了他自己之外,恐怕唯有方光琛最不希望杨振投降满鞑子了。
所以,此时此刻,对于方光琛的话,他还是能够听得进去的。
“不得已?有何不得已?”
杨朝进的神情虽然不再那么激愤了,但是他的疑问仍然没有消除,眼睛在方光琛和杨振身上转了许久,最终仍旧忍不住问道。
这时就见方光琛直起了身,迈着方步走了几步,然后回身对杨朝进说道:“这个祖泽润实在是一个烫手山芋。杀固然不能杀,可是留却更不能留。
“杀了祖泽润,祖大寿乃至宁远祖氏上下必然衔恨我等,松山有难,必不会来救。这是断了松山城唯一的外援。
“然则留他如何?若留他,反倒不如干脆一刀杀他。杀了他,祖氏至多衔恨都督,衔恨我等,可留下他,既不杀,也不放,却很可能迫使祖氏——易帜出降!”
“啊?!这,这——”
方光琛的这些话声调不高,甚至有些轻飘飘的,但是落在杨朝进的耳朵里,却如同惊雷一样,直接把他惊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但是此时,方光琛却不管他信与不信了,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越发自信地说道:“若是光琛所料不差,满鞑子伪帝黄台吉此次特意派了祖泽润前来说降,恐怕说降都督犹在其次,而迫使松山官军与祖大帅反目,顺势离间祖大帅与朝廷关系,迫降祖大帅,乃是其真正用心所在!”
方光琛信誓旦旦地说出的这番话,不仅令杨朝进似有所悟,一时目瞪口呆,同时也把杨振吓了一跳。
愣了片刻之后,杨振反应过来,连忙接过了方光琛的话头,对杨朝进说道:“方谘议所言,正是我等担忧之处!一旦满鞑子伪帝用心在此,我等扣留祖泽远,反倒落入了他的算计之中。
“祖大帅一身,关系辽西数城安危顺逆,一旦误会了我等用意,与朝廷生了嫌隙,到时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反倒便宜了满鞑子!兄长奉旨,监军松山,此事岂可不虑?”
杨振一番话说完,平常与杨朝进走得较近的张得贵,也连忙上前来说和,向杨朝进打包票,说杨振绝不会投降满鞑,绝不会做任何不利于朝廷之事。
随后,夏成德、吕品奇等人也纷纷上前,指天立誓,誓与城池共存亡。
总兵府二堂内闹闹哄哄大半晌,最后渐渐安静了下来。
经此一事,杨朝进知道杨振不仅心意已决,而且松山众将皆唯杨振马首是瞻,他不想放回祖泽润也不行了。
再说,方光琛的那番话,的确令他心生不安,若真被方光琛说中,那可真危险了。
深思熟虑了一会儿,杨朝进突然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冲着杨振躬身作揖,施了一礼,然后说道:
“咱家虑不及此,胡思乱想,险些误了大事,险些酿成大错。为兄信得过贤弟,贤弟世受国恩,且三百年,岂会辜负朝廷?今后松山城战守大计,还是一切听从贤弟安排。”
说到这里,杨朝进叹了口气,停顿片刻,接着说道:“只是——,只是可惜了这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当年大凌河之役背后的秘辛,本可以一举揭开,但现在,却只能眼睁睁地任它继续掩盖下去了。”
说完这些话,杨朝进起身冲着杨振一拱手,转身离开了总兵府议事的二堂,径直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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