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耿志彪,年约三十多岁,国字脸,络腮胡,个头不太高,但却膀阔腰圆,相当强壮。
他是张臣手底下的老弟兄之一,想当初杨振出宁远的时候,他就在队伍里面。
只不过在当时,他跟杨振队伍里的许多人一样,刚从巨鹿贾庄之战当中死里逃生,同时因为战败溃散的缘故,他身上原有的卫所世职和营兵职务全被剥夺了,混成了一个浑浑噩噩无处可去的落魄大头兵。
当然了,时至今日,耿志彪早不是当初那个落魄的大头兵了,几年下来,已经成了征东军火枪团营李守忠那一营的哨官千总。
在最初那一批跟着杨振出宁远的老弟兄里,他肯定不是混得最好的那些人,甚至连次好的都不是。
毕竟张得贵、张臣、李禄都已经是总兵了,连张国淦、杨珅、潘喜都是副将了。
包括杨占鳌、邓恩、杨大贵、李守忠等人,也都已经开始独当一面,或者独领一营了。
在这种有功就能马上晋升的情况下,作为跟着杨振出宁远的老弟兄之一,他还停在哨官千总的层级上,说明这几年他一直并没有多少出彩的表现。
但是不管怎么样,杨振对于当初跟着他冒死北上的老弟兄们,还是相当宽容和优待的。
这些人只要有了功劳,那肯定是会大大奖励提拔的,就是有了过错,只要不是犯了众怒,也往往是睁只眼闭只眼。
否则,今天这个情况,耿志彪恐怕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卑职耿志彪,参见都督!”
耿志彪身材粗壮,但却不失灵活,翻身下马后,转眼间快步来到杨振面前,对着杨振单膝跪地抱拳见礼。
“行了,省省吧,有什么紧急军情赶紧说!”
见是麾下老弟兄,杨振虽然神色不满,但语气之中却也流露出了一种别样的亲切。
耿志彪听见杨振这么说,几乎是立刻就嬉皮笑脸地站了起来。
“都督,咱们辰时左右在昌城,得到隐匿在附近的朝人报告,说有大批清虏辫子兵意欲过江上岸,李营官闻讯收拢了一些人马,带了卑职等人前往打探。”
说起正事,耿志彪马上一脸肃容,方才的老兵油子模样,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了。
“咱们赶到时,正巧看见清虏辫子兵涉水过江,已上岸约有千余人,当时对岸没过江的,也有千余人。清虏辫子兵人皆有马,加在一起,差不多两千来人。
“咱们当时收拢的人马约有五百余,李营官觉得咱们人少,所以没有直冲清虏队伍,而是命令卑职先赶回来向都督报信!”
“清虏有两千来人?”
“没错,肯定有两千来人!”
面对杨振面无表情的反问,耿志彪十分果断干脆地作了回答。
“很好!”
“很——很好?”
杨振的反应,让满脸油汗的耿志彪一下愣住了。
不过很快他就又追问道:“那,都督,咱们应该怎么办?李营官和咱们前营的弟兄们还在北边等着呢,是打伏击,还是打拦截,都督你赶紧下令吧!”
“嗯。”
杨振嗯了一声,随即皱眉眺望北方。
其实在方才知道策马入营的小队,是张臣撒出去的哨探队伍之后,杨振已经有预感是清虏的兵马绕道上游过江了。
不过自己这边已经见微知着,有了准备,清虏兵马只要不是太多,他都不怕。
两千多骑,不多不少,刚刚好。
当然,就是再多一些,也吃得下。
正所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你速速派人回去告诉李守忠,叫他收拢人马后,尽量隐藏行踪,只需远远跟着清虏的队伍即可,既不必伏击,也不必拦截,就放清虏人马过来!”
昌城距离新义堡这里,也就几十里路程而已,如果清虏是在辰时左右过的江,算上他们过江后休整的时间,午时以前怎么也该到了。
杨振就算想搞一些其他的动作,也根本没有时间做出什么部署了。
“这——,卑职遵命!”
耿志彪他们昨天就出发北上了,所以并不知道眼下自家大营里的准备,是以突闻杨振的命令,略微有些讶异。
但是他也知道眼下事情紧急,自家都督既然已经有了决断,那就必然没有争辩的余地。
何况他在杨振的军中很久了,也知道自家都督多谋善断,从来不打无把握之仗,现在既然这么说,当然是已经考虑好了应对之法。
于是略微犹豫了一下,随即领了命令,转身去做安排去了。
只片刻功夫,就有一小队哨骑转头北上,转眼之间消失在了山岭的后面。
而杨振这边,对于大营北门内外看起来略显松散的防务,也没做任何的调整,一切都保持了耿志彪冲营而入时的情况。
包括营门望楼上的了望哨以及营门内外值守的卫兵与逻卒,也都保持了原样,没有刻意叫他们撤离。
不过,有了耿志彪率队报告的消息,大营里的气氛已经在悄然之间改变了。
之前只有队官以上的人员才知道了今天有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而且即便如此也有许多人心存侥幸,暗自觉得杨振的部署不过是未雨绸缪,清虏兵马不一定真的来。
而且就算会来,也不一定就在今天,或者说不一定是在什么时候,也有可能是在明天。
但是,当耿志彪他们的哨骑赶回报信之后,不管是之前已有准备的各营哨队官们,还是之前蒙在鼓里并不了解实情的棚伍士卒们,这一下子都明白了。
于是,上上下下,谁也没有了侥幸之心。
那些正在摆布各款火炮的,纷纷为掌管的大小火炮装填弹药,并将炮口调试到了自己认为最佳的瞄准状态。
那些大营中间开阔的空地上挖坑布雷的,也赶忙小心翼翼地为埋好的铁壳万人敌装上信管和导火索,并在布好雷的位置用石灰撒出唯有自军懂得的标记。
还有那些一批批沿着营寨边沿一直挖掘沟壕的火枪手和掷弹兵们,也不再一边挖沟一遍说说笑笑吹牛打屁了,而是一边挖沟,一边时不时望向自己放着火枪和飞将军手榴弹的战位。
当预感到敌人即将到来,战斗即将打响之后,没有谁再像之前那样轻轻松松说说笑笑了。
气氛开始变得沉闷。
但是,好在自军已有准备,火枪手、掷弹兵们也都在不知情的时候挖掘的壕沟可以容身。
甚至包括部署在营地东西两侧的冲天炮和飞雷炮炮手们,也有半地下的炮位,可以让他们拥有不少安全感。
当然,与别处气氛沉闷形成鲜明对照的是,大营深处位于重炮阵地前面不远的一道壕沟内,洋溢着的更多的却是兴奋。
杨振将自己的卫队,也即直属总镇府的抬枪队正兵辅兵六百人,全数部署在了这里。
除了所有的抬枪手之外,杨振也将张国淦及其麾下一哨火枪手布置在了这里。
同样被杨振部署在这个地方的,还有掷弹兵团营的一营都司王余佑及其精选的一哨掷弹兵。
这里是重炮阵地的屏障,一旦清虏骑兵大举冲入营内,那么这个地方就是正面承受清虏骑兵冲击的地方。
所以,杨振在这里部署了大量的精兵强将。
不过,让这道壕沟里云集的将士们满心兴奋压倒了紧张的,不是他们即将直面清虏的冲击,——这一点丝毫也不令人兴奋。
令他们多数人感到兴奋或者振奋的,是杨振本人也顶盔披甲,携带枪支弹药,守候在同一条壕沟里。
身为指挥全军的统帅,杨振完全可以去到更安全的地方,比如重炮阵地的后方,就是眼下最安全的地方。
或者,杨振即使要参战,也可以去到相对安全一些的侧翼,比如左翼或者右翼,绝对不会有人说什么。
但是杨振没有这么做,而是将张臣布置在了火枪手更多一些的大营左翼,将张天宝布置在了掷弹手更多一些的大营右翼。
包括火炮团营的孙登选和杨珅,也被分别布置在了大营的左右翼,叫他们前去统领和指挥部署在两翼的冲天炮和飞雷炮队。
而杨振自己,则将重炮阵地交给了刘仲锦全权指挥,只带了抬枪队以及张国淦的一营火枪手、王余佑的一营掷弹兵,跳进了重炮阵地前方不远的壕沟里。
壕沟深约三尺,地面有些泥泞,因为这处营地立鸭江不远,地下水丰沛,仅挖三尺就已经湿漉漉的了。
杨振跟守在壕沟内的其他所有人几乎一样,脚踩在泥泞之中,身体前倾趴伏在壕沟边沿的堆土上,旁边放着两杆火枪,一杆是枪身超长、枪体沉重的抬枪,另一杆则是已经上了刺刀的一般燧发枪。
杨振跟壕沟内的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只在于他的手里有一支千里镜,可以趴在壕沟的前沿上,通过千里镜来观察更远处的情况。
而其他人,则只能手搭凉棚既兴奋又紧张地向前方张望了。
“敌人来了!”
杨振透过千里镜,突然看见自家营地前方数里外上面有大片扬尘,立刻脱口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而这时,就守在杨振一旁努力往前方张望的祖克祥立刻接过了话头,肯定地说道:
“是的都督,有扬尘,必是有大批清虏骑兵疾驰而来!不过看样子,距离我们尚在数里之外!”
“不!扬尘是滞后,必有骑兵先过,而后方出现扬尘。敌人大批骑兵恐怕转眼就到!”
祖克祥眼神不错,杨振透过千里镜看到的扬尘他也能通过肉眼看到。
但是他对距离的判断却是错的,而杨振也立刻否定了他的判断。
“张国淦!”
“卑职在!”
“立刻传我命令,敌人不入营,决不允许擅自开火,我不先开第一枪,决不允许擅自开火违令者斩!若有新义堡工地民夫被裹挟乱窜入营,开战后,一律格杀勿论!”
“卑职得令!”
张国淦领了命令,立刻提着火枪带着人转身而去。
其实很多事情,都是事先说好了的,只是大战在即,一着不慎,就是满盘皆输,由不得杨振不慎重,只好再次向分布在左右翼的张臣、杨珅等人强调一遍了。
“祖克祥!”
“卑职在!”
“你去后边找刘仲锦,告诉他立刻做好开炮的准备!只等我一声枪响,预定第一批开火的重炮立刻开火!一二三批重炮之间一定要交替开火,切不可有长时的中断!”
“卑职明白!”
这也是杨振已经与刘仲锦交代过的,只不过事关重大,胜负主要取决于重炮,事到临头杨振也有些紧张。
祖克祥转身爬出了壕沟,一路速跑,往后边不远处的重炮阵地冲去。
而此时,杨振大营的北门外已然看得见清虏骑兵的前锋队伍了!
虽然隔着不小一段距离,但是大批骑兵疾驰的马蹄声已然隐约可以听见了。
同样也是在这个时候,杨振大营北门望楼上突然响起了凄厉的哨声,随后又传出嘈杂的铜锣声呼喊声。
“稳住!稳住!”
身在后方壕沟里的杨振,看着从望楼上“连滚带爬”跑下来的哨兵以及奉命守卫大营北门的哨队“一哄而散”的场景,忍不住大声喊着。
虽然望楼上的哨兵也好,守卫营门的哨队也好,都是杨振叫人事先叮嘱过的,允许他们在清虏骑兵大举冲营的时候弃守营门。
但是杨振还是有点担心他们演的太好,或者干脆假戏真做,搅乱了军心,搅乱了自己在营中所作的“精心准备”。
还好,在杨振大喊“稳住”之后,弃守营门慌乱入营的自己人,没敢径直往杨振所在的方向跑,而是很快转向了大营的右翼,即杨珅、张天宝等人率队埋伏的地方。
而此时,已经率军冲抵明军大营北门前的清虏将领蒙古甲喇章京恩格图,眼见明军守兵已经弃守营门慌不择路逃回营内,当下一阵哈哈大笑,随即挥舞着长长的马刀叽哩哇啦一通喊叫。
随后,长刀一指,双脚勐夹马腹,嗷嗷叫着,往明军营地勐冲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几乎就在转瞬之间,以恩格图为首的大队清虏骑兵就冲入了营门。
为首的虏骑在快速绕开稀疏的拒马之时,顺手将早就准备好了套索套在了拒马之上,随着快马疾驰而入,营门内外的拒马瞬间被拉得东倒西歪。
原本横放着的,一下子变成了纵向的,并被前面的虏骑拖着拉到更加开阔的营中。
紧跟在后面的大批马甲兵则趁机涌入营中,如同决堤的洪水一样呼啸而来。
方才仓皇弃守营门的明军士卒,有一些来不及跳入壕沟内躲避的倒霉蛋,被勐冲而入的清虏直接射翻在地上。
之前营中没有来得及撤掉的营帐、毡房、木棚子也很快被扯翻在地,有一些开始失火燃烧,一时间大营里乱成了一片。
“都督,下令开火吧!”
不知什么时候张国淦已经悄然回到了杨振所在的位置旁边,紧握着抬枪的把柄,有些焦急地回头请求杨振下令开火。
然而对于张国淦的请求,杨振只是转头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杨振想要的是全歼,而不是击退。
就这样,杨振咬着牙,硬生生等到清虏马甲兵的前锋马队横冲直撞进入到自己抬枪的射程内,才突然大喊道:
“开火!开火!”
杨振一边喊,一边扣动抬枪的扳机,“彭”的一声,打响了第一枪。
这也是杨振在这场守株待兔式的歼灭战中,打出的唯一一枪。
因为接下来,杨振麾下兵马火力输出的规模,大大超出了杨振的意料之外。
随着杨振身后不远处刘仲锦指挥的重炮营打响第一轮重炮之后,冲进抬枪队射程的清虏马甲兵们只在片刻之间就被一扫而空了。
谁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刘仲锦他们指挥的重炮所打出的一条条血胡同将那些人一扫而空的,还是新成立的抬枪队将那些冲入自己射程内的敌人一扫而空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王余佑率领的掷弹兵们事先埋设的大量万人敌发挥了决定的作用。
总而言之,当杨振的耳朵从嗡嗡声中恢复过来,再次恢复了听觉之后,他的面前已经没有还能策马前冲的敌人。
崇祯十五年四月十四日上午己时三刻,发生在鸭江东岸杨振大营内的反击清虏来袭之战,刚刚开始不久就迅速落下了帷幕。
不仅冲入营中的大部分清虏正蓝旗蒙古甲喇马甲兵,被迎面而来的重炮和两翼的火炮打得几乎全军覆没,就连一直跟在后面压阵没敢长驱直入的两个清虏正蓝旗螨洲牛录,也没能在最后逃出升天。
李守忠、李禄、杨大贵他们,在战事打响后迅速率部来援,恰好将清虏正蓝旗梅勒章京额罗赛臣率领的撤离队伍,堵在了明军大营附近。
张臣率领从大营中冲出追击的人马,与李禄指挥的拦截人马,对额罗赛臣形成了前后夹击之势。
经过张臣、李守忠所部火枪手以及李禄、杨大贵所部掷弹兵的几轮攻击之后,额罗赛臣阵亡,他所率领的清虏正蓝旗螨洲牛录无一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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