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我问,你自个儿把话说清楚。”
山海不像是品茶,只是单纯地解渴似的,一股脑把茶水灌下肚去。
“唉呀,真要命,这是对恩人说话的态度?”极月君又抬起袖子,说笑似的掩在唇边。
“我不想同你争,所以劝你把小算盘都交代清楚。”
“……恩人?什么恩人?”
插嘴的阿鸾打断了他们并不友好的谈话。极月君望向她,笑着应道:
“如今鸾儿也长成大姑娘了。”
“你认得我?”
“我还抱过你。”
阿鸾更听不懂了。她看了眼山海,他只是低头望着茶杯。于是她又把视线挪到极月君的身上,听他接下来要讲什么。
“你不信?我当真是抱过你的。至于山海的恩人,你倒是有所不知。若不是我,你现在怕是没有师父呢。”
她见山海并不反驳,也不制止,就继续追问:“那你快告诉我呀。”
“小孩子就是心急。”他笑了笑,“莫要催我呀,鸾儿先帮我剥个枇杷吃。”
阿鸾当真去桌上摸了个枇杷剥。她是记得的,那天夜里,极月君亲口说过自己是没有手的。这一点,连山海也没有否认。
“好丫头,怎么没见你这么待过我。”
山海也不知是气笑了,还是真的随口说说。阿鸾理直气壮地回答:
“你有手有脚的,自己动手嘛。”
“切,当年他也是这么骗我碗儿里那块肉的。后来我才知道,走无常哪里需要吃饭?饿了几百年也不见他出什么毛病。别给,饿不死他。”
刚说完,剥好的枇杷已经被塞进了极月君的嘴里。听到这话,极月君微微抬首,叼着果子含糊不清地对他说着,喏,还你。
“去!烦着呢。”
“就这块肉,你能跟我记一辈子。不过你这人真是怪了,让我说个清楚的是你,这会儿让我边儿待着的,又是你。”
“哎,别管他,你快告诉我,恩人什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鸾急了。极月君不紧不慢地咽下嘴里的东西,又朝着山海面前的茶壶示意。阿鸾起身把茶壶拽过来,倒了杯茶,他隔着袖子抱起茶杯,这才慢慢悠悠地说起来。
“我先问你,你可知他凛山海的名字从何而来么?”
阿鸾摇摇头,极月君接着说:
“你师父没有爹娘,这你是知道的。当年他还在襁褓里的时候,被放在山脚下的路口。正巧凛霄观门主出行,见到他,叫随行的弟子接回观里。布里还包着他的生辰八字和一封信,信里头说了,他竟是被人从藏澜海送到这儿的。但信里并没有说他的生父母是何许人也,只是求人照顾好他。所以门主就让他随观姓凛,生于藏澜海,长于黛峦城,故名山海。”
“哦……”
阿鸾发出一声长叹。这会儿,她也跟听书似的,一愣一愣。
“那,难道就是你抱他来的?”
“倒也不是,我也是在黛峦城才知道他的。”
“……可这和恩人又有什么关系?”
“我说了他没有生父母,门主收他为亲传弟子。他师娘因早年习武落下病根,没有孩子,待他就像亲生的一样。他自个儿也是明白的,为此常怀着感恩。直到有年,师娘又得了场大病,不见好转。他不知从哪里听信了胡话,背着筐要去山上找什么包治百病的乌雪莲。”
“雪莲不是生在极高极寒的山峰上么?黛峦城的山虽有积雪,但哪儿有那样高啊。”
“是啊,可乌雪莲,是玄鸾的馈礼。他要找的不是药草,而是那神鸟。结果,从山崖上栽下来,就被我救了一命咯。”
极月君说的是神乎其神,阿鸾听的是全神贯注。
“知道么,你小时后第一次见到他,就冲他笑。大家当你是喜欢他,其实不然,是他身后有两个魂儿在逗你呢。”
“我不记得了……”
“你自然不记得。你八字过弱,加上前几个兄长姊姊着实短命,你爹怕你撑不住,便四处求解保你长命。除了平安锁,还有人说,要拜个八字相合又能旺你命相的师父。满城上下,只有十几岁的山海合适,他老人家亲自上山,带着你去和门主谈这档事,终于应下来了。”
“嗯,这倒是听山海说过。”
“你师父从山上栽下来算是没了半条命,又见了我这走无常,捡回了命后自然也留下了阴阳眼。他当初看到的影子嘛……自然是他的生父生母了。我嘛,自然是帮人帮到底,顺便将那两人渡了去。不过啊……他好像至今还埋怨我呢。”
“我没怨你”山海忽然开了口,“只是觉得遗憾,不知该如何向父母谢罪。”
“谢罪?”阿鸾又问。
“唔,门主看了那信,说他八字过硬,孤儿异性,大运不济,破败祖业,父母刑伤……呐,意思就是说他克父母,唯有寄养别家才能有一番成就。不曾想,把他送过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他长大后知道了这回事,总觉得是自己的错……”
“行了行了,你到底说不说正事?”
山海打断了他,从他的表情上看不出对这个话题的喜厌。但相较之下,自然是眼前的事更为要紧。这时候,阿鸾和他抢着说话,追着山海声音的尾巴提了个新的问题。
“那、那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我生前是宫里的乐师。那时候,因为怕我们这些与皇帝近身之人行刺,刻意使毒,药瞎了我的眼睛。”
“诶?这也太过分了——”
“那时候就是这样的,谁也没觉得不合理,连我也是。目不能视后,我反而对音律更有感悟。将近千年来,不论花花草草,男女老少,何许人也,只要在我的面前一晃,我立马就能知晓。如此一来,又与常人何异呢?”
“唉——”
“你好像很失望?”
“倒也不是。只是从小听过黄泉十二月的故事,以为你们都是些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神魔鬼怪,不曾想,也是个普通人呀。”
“是啊,我们曾经都是群凡人罢了。一位大人给我们指明了道,给了我们容身之处。”
阿鸾好像还想继续追问,比如他的这双手,还有那位“大人”。可山海却轻轻磕了瓷杯,令桌面发出响亮的声音。他们再要闲聊下去,他怕是摆不出好脸色了。
“啊……正事,正事……”
极月君冥思苦想一番,似乎在搜肠刮肚地寻着有什么可说的一样。
“唔,你调查出了何事呢?”
“你在楼上不都听到了么。”
极月君的耳力他是知道的。他能从一把豆子中听出混入几粒米,能从一阵风里听出丛间开了几朵花,也能从面前静坐着只是呼吸的人听出几男几女、几老几少。
“那我也就明说了罢”他正襟危坐,“你猜的不错,确实是饿鬼一道,在人间裂了道口子。但这本不稀奇。我们十二月如何以肉体凡胎行走六道,自然是靠这些裂缝——用我们的话讲,这就是六道灵脉。每一道都有这样的地方,与不同的世界所接壤。假若我去天道待上一天,人间便过了一年;我在地狱道行不过二十丈,就在人间走了一里。但这些灵脉本不会有什么影响,问题就出在,有人将浣沙城的这处裂隙,用力撕开了——”
“虽说是肉体凡胎,但若没有不死之身,也是无法穿行这些灵脉的罢?”
山海问他,极月君点了点头。于是他陷入了短暂的思索,随即问道:
“你是说,有其他的走无常做了此事?”
极月君不回答,算是默认。阿鸾又听不明白了,便追问他们:
“何出此言?我听说你们走无常,不都是些行走六道,调停三界,为人间的江山社稷所劳作之人么?”
“这话不假。可你要知道,我们生前虽是凡人,却也是有些不凡的经历,才成了如今的样子。在我们十二人之中,有生前乐善好施、普度群生的纯良之人,却也有怙恶不悛、暴戾恣睢的极恶之人。你听到了,山海说的不死身,是我们六道无常的特性。而永生对这些人来说,可以是褒奖,也可以是在他们醒悟之前都不会停止的惩罚。”
“这也太……”
危险?不可思议?阿鸾不知道怎么回答。她只觉得这样的安排,好像说不过去,却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最后,她也只是像个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不知说什么为好了。
“你确实有恩于我,这话不假。但你竟让我介入走无常的纷争,说小了是越俎代庖,说大了……要是出点差错,可是干涉六道的罪过。”
极月君喝完了茶,一本正经用那双失明的眸子看向他。
“你不用多心,我并不是以此要挟你什么。说到底,这还是我自己分内的事。我只是告诉你,这里有这样一个活儿干,无关什么你我间的恩恩怨怨。你只要帮了浣沙城的布衣百姓,了你自己的心结,拿钱走人,足矣。”
接下来说的,无非是些道法之事,阿鸾听不懂,也不想听。就这么无聊了一阵子,两个人好像终于把话说完了。可紧接着又到了晚饭时间,她心里惦记的那些问题还未问出口,山海就拉着她要走了。
阿鸾先被推出了门,她挺不乐意地跑了。闭门之前,山海又转过身,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时至今日,我也不知你当时为何要救我。”
倒也不是埋怨什么,只是单纯的疑惑。他清楚,近千年来,极月君定然是见过不少命悬一线的场景。但救人并不是他们的天职,就算救了一次,也不可能次次都救的下来。
为什么偏偏那个时候,偏偏是他?这个问题,山海想不明白。
“那我且问你,你为何总揪着报恩的事不放呢?我不曾问你要什么,你却总觉得亏欠于我,又是何意?”
是人之良知的本性使然,还是别的什么,山海也不好说。就这么沉默的功夫,极月君又将熟悉的话说了一遍,算是模棱两可的自问自答。
“你该比我更清楚,这还恩就与报仇一样,纵谁也拦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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